64

吭哧吭哧。

越關山:“我第二天上你們在蘇州的那間宅子去,沒想到轉眼已經賣給了別人,都不和我說一聲!太不夠意思了!”

吭哧吭哧。

越關山:“老三,要我說,就這樣咱們還能在江陵府遇上,那真是天賜的緣分啊!”

吭哧吭哧。

越關山:“上酒上酒!!今晚咱兄弟幾個要一醉方休!”

武理被越關山強行鎖在臂彎裏,滿臉生無可戀:“喂,狗尾巴都露出來啦。”

伎女們繞過屏風,袖底盈香,端着銀瓶酒身姿婀娜地偎到各位客人身邊,嬌聲笑語勸酒。

奉知常左右手邊各有一個,俱都仗着他是殘疾人,舉止格外大膽放浪。謝致虛則一身打手短褂,下屬似地站在桌席後,女孩子都聰明地繞過了他,他原先還樂得清閑,一看奉知常的衣襟都快給扯開了,再扯下去藏在他衣服裏的小五恐怕就要竄出來給姑娘們一人一口牙印,當下也不敢看戲,趕緊上前驅趕:“去去去,我家二公子不近女色。”

正經人奉知常陰沉着臉整理衣襟。

姑娘們愣了一愣,繼而露出會意的表情:“遇仙樓也有幾個可人兒的小倌,年紀又小,嫩得能滴出水來,包君滿意,奴這就為客人喚來。”

奉知常:“…………”

謝致虛:“等等!”

女郎們抛來一個“懂得起”的媚眼,輕盈退場。

謝致虛:“…………”

一低頭,對上奉知常怨毒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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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能怪我嗎?”謝致虛無辜道,“分明是她們自己理解錯誤——喝酒嗎?來喝點酒吧,江陵特産銀瓶酒,包君滿意。”

奉知常被謝致虛故意模仿勸酒女郎的腔調嗆得咳起來,謝致虛滿臉笑容給他拍背:“我來伺候二公子喝酒吧,一會兒來了人我負責替你趕走,怎麽樣,你說好不好?”

院裏有座戲樓,被包間游廊四圍環繞,在衆目之焦。威護镖局的打手們守在戲臺兩側,高亮節下去巡視一圈,回來告訴他們:“大會要開始了。”

越關山搓手道:“就是那個歸壹莊繼任莊主,今日要證道成為武林第一人的侯待昭?很好,我已經等不及要挑戰他了!”

武理将他腦袋摁回飯桌:“吃你的菜去吧,你今晚要敢壞事,我保證你等不到明天太陽升起就會被荊不勝帶回涼州。”

謝致虛走到最能看清戲樓的角落,臉藏在窗楹後,一手搭上清淨天劍柄。包間裏衆人都看着他,女郎們殷勤笑語收斂起來,變得有些緊張。

——滾回來好好坐着。

奉知常垂下眼睫,看也不看地罵了一句。

清淨天抽了指寬的劍芒铮然歸鞘,謝致虛坐回位置上,灌了口烈酒。

戲樓簾幕一動,包間之中原先還能聽見的索索低語聲全靜了。

一雙皂頭靴分簾而出,緊接着是一頂硬翅幞頭官帽,侯待昭穿着他四品绛紫的大袖襕袍出現在衆人面前。

竟然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主持武林大會。

“到場的都有哪些人?”謝致虛忽然問。

武理搖搖頭:“都被屏風當着,看不見。”

“侯大人想幹嘛?”高亮節的手下裏有人問。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侯待昭自如地走到高臺中央,廣袖一振,舉止從容,仿佛早就熟悉這樣的大場面,自然而然釋放出鎮壓全場的氣勢。

“侯某請諸位千裏迢迢相聚一堂,是以白馬堡的名義。然則,白馬堡早已歸順朝廷,以故也是以朝廷的名義,向諸位英雄好漢發出召集令。”

慢條斯理、說半句話停一停,是謝致虛熟悉的侯待昭的風格。他的眼睛死死釘在侯待昭身上,沒注意到身邊的奉知常皺起眉頭,在侯待昭說完第一句話後露出沉思的神情。

“中原武林偏安已久,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今女真、契丹、奚、溜、渤海踞在北方虎視眈眈,自兵端始開,邊疆戰士衣不解甲已二十餘年,死于行陣者首領不保,斃于暴露者魂魄不歸,黃沙百戰穿金甲,才保得後方一時之平安。

國朝每年向異族供奉巨額歲幣禮物,絲綢布匹二十萬端,茶葉金銀數以萬計,每年收成之十一,全數進奉。課稅重負致百姓捐棄鄉土,背朝赤日苦不堪言。今之盛世太平,乃真金白銀之太平,血肉精魂之太平。

年初,河北帥府李榮桓将軍返京面聖,以求饷征兵,奈何國無餘力,無功而返。如今前線戰事吃緊,我等盛世之民坐視焚溺,痛切在躬,應兼愛生靈,不分彼此,抗擊南侵,貢獻武力。中原武林兒郎共赴戰場,将以忠義之名,光于史冊。”

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想不到侯待昭費盡心機召集武林大會,所說的盡是這等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國朝大事。

武林與軍隊分屬兩個體系,各自隐在民間、歸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從沒人幹過将二者聯合起來這種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幾乎有人要發出嗤笑。

“侯待昭瘋了麽,”武理喃喃自語,幾乎瞬間就明白了,“是朝中有人命他這樣做的,自從白馬堡歸順了朝廷,侯待昭就不再是江湖草莽,而是正經官袍加身。他是朝廷在江湖人士中策反的一枚棋子……不,究竟是策反,還是早有預謀,事先安插……”

奉知常面色蒼白,指節捏着酒杯發出咯嘣脆響。

——我聽過這個聲音。

‘什麽?’謝致虛側過頭。

——十三年前在湖中孤島,這個人曾經出現在綁匪之中,我沒看見他的臉,只聽見他對匪徒說……把人處理了,不要暴露。指使那些人将我追殺至懸崖,意外落水。

薄瓷胎裂痕迸濺,酒香溢了奉知常滿手。

包間裏有人發難:“侯大人好大的官威,自己做了朝廷的走狗,還惦記着給咱也扔塊狗骨頭。”

聽不出來是誰在說話。

“侯大人今日這番話,令貧尼深感困惑,斯人各有其職,如何能叫木匠打鐵、廚子繡花?當兵打仗,原也不是列位的職責。”

“師太說的不錯,侯堡主若只是想征兵,老夫建議你不如去城中集市貼張布告,倒比費勁召集我等來得容易。還有別的事要說嗎?沒有老夫就先走一步了。”

侯待昭從容地站了一時片刻,等席間嘲弄絮語之聲逐漸安靜。

“想走也行,從前謝莊主也不拿征兵當回事,可惜了。”侯待昭并不算響亮的聲音傳遍遇仙樓每一個角落,像灑一把霜雪澆熄了沸水。

謝致虛騰地站起來。

“他說什麽?”

“什麽意思?”

衆人議論紛紛。

“歸壹莊的謝溫謝莊主?”

“謝大俠兩年前死于一場意外失火,難道說……!”

武理恍然大悟:“侯待昭是帶着朝廷的任務加入歸壹莊,招安謝莊主未果,才取而代之。”

越關山還在狀況外:“什麽什麽,你們在說什麽?”

“我要去找他問清楚!”謝致虛提劍就往外沖,被奉知常扯住袖子。

——站住,不要沖動!

“我沒有沖動!”謝致虛沖奉知常大吼,“我只有今天一次機會,今天一過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會騰出手來殺了我!”

侍酒的伎女們各自收了妩媚神通,發着抖退到一旁。

高亮節和他的手下們什麽也沒說,但很明顯已經猜到謝致虛等人勢必與侯待昭有過節。

——冷靜一點。

奉知常擡手,拇指擦過謝致虛通紅的眼圈。

某個包間裏傳出一聲的喝道:

“侯待昭忘恩負義狼心狗肺,我大哥謝溫十年前于落魄之時收留他,未曾想是引狼入室。姓侯的是朝廷走狗,王贛鷹犬,拿我歸壹莊下手,欲一統武林為朝廷效力!諸位千萬警惕此人蛇蠍心腸,我徐晦今日在此,要為我大哥謝溫一家報仇雪恨!”

是失蹤多日的徐晦!

侯待昭似乎也沒想到,眉頭緊蹙。

徐晦在對面包間亮相,立刻有人問:“徐晦徐大俠?你的意思是謝莊主死于侯待昭之手?兩年前貴山莊發喪時可不是這樣說的,難道不是天幹失火,意外身亡麽?”

徐晦并三指朝天,朗聲道:“朝廷要吞并歸壹莊,進而占領整片中原武林,徐某今日但凡有半字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大哥之子謝景回,兩年前幸免于難,如今住在城中戲蓮繡莊東家宅裏,諸位盡管去問他,可證明徐某所言屬實!”

“老天!”武理大叫,“他利用你為自己征信,魚伯一家要有麻煩了!”

侯待昭振袖擡手,已有經驗的徐晦立刻豎劍在前。

順着侯待昭臂指的方向,無形的力量掀飛桌椅,欄杆應聲而斷,女人的尖叫與奔逃腳步亂作一團。侯待昭覆過手掌,徐晦面前的空氣便仿佛扭曲幾分,重劍八道尺嗡地彈起,徐晦大喝一聲踏上斷欄,劈空而下,守在戲樓邊上的威護镖局打手立刻封堵而上。侯待昭後退一步,鑽入後臺消失在簾幕後。

“我去找侯待昭!”謝致虛抽出清淨天。

武理追在他身後大喊:“小心他的範卿雲拿手!”

遇仙樓一片混亂,徐晦帶來的人和威護镖局打起來,镖局的幾個高手攔在徐晦面前。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副對不住了!”

“少廢話!”

游廊裏四處都是奔走的伎女小厮,酒菜打翻一地,難以言喻的氣味令人作嘔,有的包間已經空了,有的還在看熱鬧,有人拔出兵刃加入混戰:“徐大俠,我助你一臂之力!侯待昭小人行徑人人得而誅之!”

謝致虛提劍閃避刀光劍影,腳下還要小心避開滑溜的菜油酒水,心中着急上火,生怕侯待昭已從後臺溜之大吉。

一道黑芒電射而來。

“阿彌陀佛。”素白僧衣的師太合掌,掌間夾着一枚鐵蒺藜。

是唐門暗器。

“多謝師太!”謝致虛來不及多想,匆匆趕往戲樓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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