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我們要往哪兒去?”武理探出頭去問車夫。

車夫弓着背沒有回答,良久,一只手伸到背後朝武理手中地圖一指。

地圖上以朱砂塗紅了好幾條逃亡路線,魚管崇也不知道他們有無大本營,這幾條路線都到只因他們逃出荊湖北路為止。

武理捏着地圖縮回車廂,一臉郁悶:“不是吧,竟然派了個啞巴駕車麽?快,老二,說不定你倆同為啞巴,能互相溝通呢。”

奉知常以眼神将武理殺了一遍。

謝致虛默不作聲,腦海中反複浮現和侯待昭的對話,當時距離那麽近,如果他堅持一時半刻,說不定真能憑十八重劍招重創侯待昭。但是他武功失靈的毛病突然發作,外公那邊說不定又要出事。

武理這個人精,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是不是特憋屈,你是放棄了報仇回來救人,沒想到魚伯一家早已有所準備,從咱們前腳離開就開始收拾東西跑路。就算今天什麽也沒發生,咱們回來也見不到人了。”

或許從一開始,白馬堡那名身份不明的門徒向魚管崇通風報信起,就給他心中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難怪一聽說謝致虛決定參加侯待昭的遇仙會,轉眼就溜得幹幹淨淨,原來是早就有所察覺。

武理道:“這個老頭有點意思,為了保住一點家業,可以坐觀小女兒活活燒死在火場中。現在又能痛快地抛棄你,帶全家跑路。”

奉知常皺眉,責備地看着武理。

武理兩手一攤:“反正我是這麽認為的,否則他為什麽于心有愧,連封信也不敢留下,還派了一個啞巴給我們,不就是怕暴露行蹤嗎?你有什麽意見?直說好了,哦,忘了你不能說話。”

他一直沒提過大觀塔一夜奉知常突然開口的事,沒想到是在這兒等着。

奉知常翻了個白眼。

謝致虛擡頭,說:“就算是為了保全家業,又有什麽錯嗎?”

兩個師兄都看着他。

“難道要為了我們,把自己好好一個經營十數年的家都賠進去,燕燕和鵬鵬還那麽小,我憑什麽要求他們和我一起給父母報仇。外爺能在侯待昭眼皮底下冒風險收留我們那麽久,這份人情已經無法回報了。難道要我着急上火從遇仙樓趕回來,就為看到一座血流漂橹、浮屍滿地的宅子,然後從裏面一具具翻出外爺、舅舅舅娘、表哥表嫂和我兩個侄子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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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知常和他心意相通,知道他在想什麽,嗤了一聲,沒有發表意見。

馬車路遇颠簸,武理反應過來,雙手給他鼓掌:“說的好,你自己能想通就行,反正又不是我外爺。”

車頂突然劇烈抖動了一下。

三人都抓穩固定,面面相觑。難道侯待昭這麽快就追上來了?

謝致虛反手抽出清淨天,結果不拔劍還好,一拔劍,劍身上一道顯眼的裂縫橫貫衆人眼前。

武理:“……”

奉知常:“……”

謝致虛:“!!!”

“怎麽可能!”謝致虛慘叫。

同時,車頂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老三小五,是你們嗎?哎呀我不會上錯車了吧!”

武理頓時想起來他把越關山忘在酒樓了,撩開車簾向上瞧:“趕緊滾下來,你目标太大了!”語畢讓到一邊,讓越關山抓着車頂一個鹞子翻身順滑地鑽進車廂。

謝致虛一臉崩潰地還舉着劍。

越關山道:“二哥好,小五好,喲,你劍怎麽了?”

謝致虛留下兩條寬面淚,自覺百年後已無顏面對謝氏先祖。

“把危險物品收起來,恁小的地兒,”武理吩咐謝致虛,又問越關山,“你怎知我們随馬車出了城?”

“我去戲蓮莊找你們,高局主說的啊。”越關山回答。

謝致虛是說離開遇仙樓時總覺得少了什麽人,問越關山:“你怎麽沒和我們一起?”

越關山臉一黑,出示自己被刀劍削掉一層毛的裘襖兩側與背面:“沒有我清走追兵,你們能順利離開遇仙樓嗎!”

哦,哦,太不好意思了。謝致虛汗顏,他還以為是走得及時,侯待昭沒來及封鎖酒樓。

“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會和侯待昭的人打起來?”越關山問,馬車駛過城門,進入外城,“誰能給我解釋一下?”

“恭喜你啊,”武理一錘他肩膀,“你已經和朝廷暗殺名單上的人蛇鼠一窩了。”

謝致虛實在不想說話,便由武理将他們與侯待昭的恩怨詳述了一番。謝致虛翻了翻車上魚管崇留的吃食,發現還有不少新鮮水果,他認得有些是從魚管崇的菜地裏摘得,他昨天還陪着澆過水,一時間又十分心情複雜。

拎出一提櫻桃遞給奉知常,被回以莫名其妙的一瞥,越關山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随手将櫻桃摘了。

又剝開一顆山竹,奉知常繼續莫名其妙,武理講故事講得口渴,順手接過去。

謝致虛擡袖子抹抹眼睛。

奉知常瞪着他:

——你……!

‘沒什麽……這幾個果子是我和外爺一起種過的,沒想到短短幾天,物是人非……’

奉知常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一把奪過山竹,郁悶地剝皮。

謝致虛嚼着酸酸的櫻桃肉,想起魚管崇又想起吳韬,他回到江陵本來已決心要為家人讨回公道,沒想到現在卻是在逃亡的路上,連父母的墳茔都沒能祭拜。

這樣一比,奉知常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又是個殘疾,卻足夠聰明,能為自己算計來一個結果。

我的結果又是什麽呢?謝致虛出神地想。

“……喂,小五?”越關山叫他,“沒想到你身世這麽慘啊!”

謝致虛面無表情,想拿油桃塞他的嘴。

“所以你想找侯待昭問清楚的事,有答案了麽?”越關山問。

謝致虛被問得一怔,想起侯待昭對他說的話,回答:“他從我父親手中奪走歸壹莊,既不為功名利祿,也不是忘恩負義,不過是從一開始就奉了丞相王贛的命令,做了間諜罷了。”

越關山聽懂了,點點頭:“所以現在你和侯待昭的仇,變成了你與朝廷的仇?”

謝致虛和武理一聽都有些傻眼。

“哈?”武理道,“不是,你怎麽還給仇人升級了……”

越關山道:“難道不是嗎,殺你父母的是侯待昭,而侯待昭是王贛手裏的一把刀,王贛又直接聽命于皇帝。所以其實是你和皇帝之間的仇怨啊。”

謝致虛:“………………”

武理:“夠了,求你不要再說了,我們還想多活幾日!”

越關山卻滿不在乎,靠在車壁,漫不經心道:“我爹早看他們這對狗君臣不順眼了。做皇帝的成天裝瘋賣傻,大臣們凡是有點忠心的都想給他找個開腦一流的大夫好好治治,結果背地卻和王贛上下黑心,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竟然還想收服中原武林歸己用。”他撇了撇嘴。

“這事還和你爹有關?”武理奇道。

越關山:“我們涼州部接待了不少從中原逃來的客卿,都說這邊環境不好,原來是這麽個不好法。”

萬萬沒想到殺侯待昭報仇竟然成了最末的一環,要真想清算恩怨,還得殺入禁宮,殺上龍椅。謝致虛一陣唏噓,無意間瞥見奉知常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怎麽了?’

奉知常看了他一眼:

——侯待昭的聲音……

‘嗯?’

——我從前聽過。

謝致虛心想,這還能聽過?難道侯待昭還有全國巡回演說的愛好?

——從前在湖中孤島,他和那群綁匪在一起,吩咐他們将現場處理幹淨,不要留下痕跡。我因此被丢下懸崖,那個聲音一輩子都忘不了。

謝致虛:“!!!”

武理和越關山都看過來:“怎麽了?”

謝致虛又驚訝又混亂,隐約間直覺一個盤根錯節的陰謀向他們揭開一角,舌頭都捋不直了:“你、你你你你……”

馬車駛上城外驿道,兩側密林遮天蔽日。

車裏的人還在抓狂:“你大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條通往西北的路即将離開江陵府管轄,進入郢州地界,涼風習習,車輪揚起煙塵,散入幽林間不知去向。僻靜裏似乎有無數雙潛伏的眼睛窺視着他們前行。

從遇仙樓出來,時辰就不早了,日暮時分遇上途中一所驿站,越關山提議暫住一晚,歇歇腳。

武理正坐車坐得難受,抓耳撓腮的,卻有點擔心後有追兵:“那個周豺,當時往戲蓮莊去,恐怕就是想抓小五,我們還是盡量不要在路途上浪費時間……”

話還沒說完,車夫徑自牽了馬車交予驿夫,也不管他們,駝着背走進驿站。

武理:“………………喂!”

“好啦好啦,”越關山推着他往裏走,“咱們就一個趕車的,你不休息,人家也要休息啊,早死晚死,也不在這一會兒。”

武理連呸呸呸幾聲:“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越關山由着他說,滿臉笑嘻嘻。

其實謝致虛也正想下車休息一會兒,不知為何他心中總覺有一團火在燒,又熱又難受,推着奉知常的輪椅走進簡陋的草棚驿站,好在旅人不多,要到了一間房。

越關山和武理住在隔壁,越關山是鐵定不願和奉知常住的,他個性跳脫,和奉知常幾乎沒有什麽交流。

謝致虛将奉知常扶到榻上,幫他脫下外袍拿去挂上。奉知常從不讓人幫忙脫靴。聲音不好聽就幹脆不講話,走路不好看就幹脆坐輪椅,謝致虛盡量移開視線不去看他卸下木腿,心想,真的是個很要強的人。

他突然靈光一現,難道是二師兄不願讓先生碰他殘疾的斷腿,那條木腿才逐漸在他少年長個的時期失了尺寸?

身後傳來安穩上榻的動靜,謝致虛才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脫靴鑽進毯子裏,偏頭看了看昏黃暮光中的奉知常。

‘晚安,師兄。’

奉知常胸膛有些不自然的起伏,長長舒了一口氣,面色發紅。

日暮的驿站景色很獨特,驿牆上爬滿妃紅的三角梅,枝葉交纏,難舍難分,斜陽将白牆熏得昏黃,塞門交度葉,谷口暗橫枝,趕路的旅人在遠離城鎮喧嚣的幽靜裏面對這景色,最易觸動心弦。

不知是隔壁,還是隔壁的隔壁,傳來低回的埙樂。下馬聞驿曲,愁煞行人客,謝致虛躺在榻上,耳邊盡是這愁煞人的折柳曲,心道,別吹了,再吹真的要哭了。

他想起徐晦承諾待此間事了要帶他回陵園祭拜父母,想起幕天席地裏成日風吹日曬的小韬哥的骨灰。

如果是父親,即使對面的敵人是九五至尊,也不會懼怕。

如果是母親,那樣聰慧的人,一定能迅速做出決斷,絕不成日拖沓糾結。

夏夜裏悶得人燒心,謝致虛只在腰間搭了條薄毯,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便悄悄下了榻,推門出去吹風。

結果一推門,正和摸黑蹑手蹑腳溜回屋的越關山撞了個正着。

兩人俱是一言難盡的表情。

噓。越關山朝謝致虛豎起食指,用氣音說:你師兄睡着了,我先進去了。

這人搞什麽鬼?謝致虛看着他進屋。沒想到又在游廊轉角遇見武理。

武理正在廊下放飛一只信鴿。

“通知家裏一聲,”武理解釋,“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期趕路。”

“好的。”

謝致虛又目送武理踮腳小心開門進屋。

這兩人什麽情況?難道越關山也在給什麽人送信?

謝致虛不禁留了個心眼。但越關山是涼州部小太子,和王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又能給誰送信呢?

在走廊裏吹了會兒晚風,反而越燒越心慌,謝致虛坐着都覺得頭昏腦脹,自覺肯定已經滿臉通紅。

簡直像喝醉了酒的酒鬼。

等等,喝酒?

謝致虛猛地一個鯉魚打挺做起來,是遇仙樓伎女們送來的銀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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