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驿夫喂完馬,打着燈籠從旁路過,和廊下半夜不眠的旅人相顧無言。
驿夫:“這麽晚還不睡?”
謝致虛:“睡不着,有燒洗澡水嗎?”
驿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沒有熱水,只有冷水。”
謝致虛求之不得,連忙道:“冷水正好。”
驿夫便領他去井邊汲水。柴房已經落了鎖,确實沒得燒,井水冰涼清爽,謝致虛一邊同驿夫協力往澡桶裏摻水,一邊恨不得立刻脫光了跳進去。
驿夫:“你是要往哪裏去的?”
謝致虛留了個心眼:“這條道還能通往哪裏。”
驿夫點頭:“不是郢州,就是随州。過了江就到京畿,再往北就是開封城。”
謝致虛也看過地圖。
驿夫又說:“咱們這兒的人往北是很難做生意的,自從新安撫使上任,到我這處驿站歇腳的人都少了□□成。”
哦?還有這種事?謝致虛心中一動,心道這恐怕就是魚管崇讓他們往北走的原因了。
驿夫道:“嘿,上頭的人互相看不痛快,麻煩的全是咱們小老百姓。”
謝致虛:“有人不喜咱們新安撫使?”
驿夫:“這誰知道,自從侯大人上任,頒布多少新令,就有多少人和他對着幹,前天才把好馬牽來給我跑腿,今早就有人收回去。北邊的城衛一聽是江陵來的人,過路費先給你扒掉一層皮。”
謝致虛不禁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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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驿夫丢了汲水桶,“你房間在哪兒,幫你一道搬過去。”
不知奉知常睡熟了沒有,謝致虛悄悄把門推開,只有他榻前半開的窗戶透進微弱的月光。驿夫和他一人一邊将澡桶擡進來,月光在清涼的水裏打轉。
‘多謝。’謝致虛怕将人吵醒,做了個口型。
驿夫擺擺手,幫他将房門關上。
澡桶簡直像一塊冷氣十足的冰,引誘夏夜裏喝了假酒的不眠人,謝致虛趕緊除掉衣物,一腳踏進冷水,身上潮水似的熱浪頓時熄滅一半。
他靠在桶沿舒了口氣,假酒害人啊。但聽隔壁睡熟的動靜,與奉知常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的身影,到底是酒水裏摻了東西,還是他自己年輕氣盛的原因?
老天,那團火去而複返,謝致虛将整個頭頂沒入水面,感到冷水已不能讓他得到緩解。他需要一些別的東西,比如帶着笑語的袖底香風,或者蘊着酒氣偎上來的清涼肌膚。
從前他倒是同徐濤混過花街,但那時年紀小,把女倌當作姐姐勝過當作女人。
他腦海裏回憶那些女人精致的妝容,然而折騰半天,那股邪火還是憋在心裏。
可惡。謝致虛被燒得煩躁起來,他其實很久沒有過了,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不該這樣糾結才對。怪了,他往奉知常的床榻瞄一眼,大家都喝了酒,怎麽就我事多……
結果不看還好,一看才發現,霜似的月華裏,奉知常臉上有一層不正常的潮紅,鼻息沉重。
原來你也中了招。謝致虛有點幸災樂禍,下一刻見奉知常難受得擡手無意識抓抓脖子,皮膚上頓時留下幾道紅痕。
“……”
謝致虛猛地将頭沒入水面,感到頭頂冒出蒸氣。
耳畔不斷有血液沖擊鼓膜的回響。
二師兄是不是挺漂亮的……
當然漂亮了你才知道嗎?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漂亮得有點像女孩……
啊可惡我在想什麽!
露出水面的兩只耳朵裏嗡地竄出白煙。
水中悄然擴散。
嘩啦一聲,謝致虛出水,像所有初經人事的小夥,手忙腳亂從衣架上取下毛巾擦身,擦一半發現是自己的內衫,已然濕透了,頓時:“………………”
一聲粗重的喘息,奉知常翻了個身,對着窗外涼風。
謝致虛只好将就披上外袍,輕手輕腳走過去。奉知常的臉上很少見血色,據武理說乃是修習雪山功法的母親遺傳之故,瞳色很淡,唇色也很淡,像一塊冰,又像是琥珀,水光一浸就浮出內裏秾麗的顏色來。
謝致虛握着袖子輕輕擦掉他臉上的汗水,手背貼了貼臉頰。熱得發燙。
他的手背還帶着剛在水裏泡過的涼爽,奉知常無意識貼上來,發出一聲微弱而熨帖的□□,修長的手指搭在謝致虛手腕上,半晌,将他的手掌翻了個面。
謝致虛看着那張依偎進自己掌心的臉,潮熱得連帶剛泡完冷水澡的自己也跟着又燒起來。
羽翅似的眼睫撲扇半天,終于睜開。那一瞬間水盈盈的眼波既茫然又難受,還不太清醒似地落在謝致虛身上,像在懇求一個纾解。
謝致虛唰地抽回手。
“……”奉知常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恢複了清明:
——吃錯藥了吧?
真聰明。
謝致虛給他比了個拇指。
奉知常懶懶地平躺,眼風掃過謝致虛,平日裏像一把開鋒的刀,今晚像一頁半掩絕色的薄紗。
——你怎麽在這兒?
‘我……’謝致虛心如擂鼓,‘我剛泡完澡。’
奉知常立刻坐起來:
——太好了,我也去洗一個,渾身黏糊糊的。
他去摸放在床頭的木腿,沒摸着,伸手給謝致虛,示意他借個肩膀給自己搭。
謝致虛正要上前,想起自己剛在那澡桶裏幹過什麽,臉上騰地血氣上湧,一邊祈禱深夜裏奉知常看不見,一邊慌張道:‘這水洗過了,我給你換一桶來。’
然而說歸說,一時好像也沒辦法把驿夫叫起來又陪自己打一桶水。
奉知常不出聲地扯開衣襟領口,真是難受得狠了,胸口白皙的皮膚被□□過似的浮現一層豔紅,胳膊又招了招。
謝致虛盯着他看了片刻,上前俯身抄起膝彎一把将人打橫抱起來。奉知常吓了一跳,抓着他後脖衣領:
——做什麽!我就讓你扶我一把!
這回輪到謝致虛不作聲,踹了一把凳子到澡桶邊上,輕輕将奉知常放下,單膝跪地給他解衣袍。
奉知常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只當是師弟服侍自己,半推半就的。
——太客氣了,不用不用……唔,謝謝。
衣袍敞開,只剩半截的右腿就暴露在夜色裏,上次幫奉知常泡澡時謝致虛也見到過,只是當時沒敢細看,那從膝蓋處被截斷的空蕩蕩的殘疾,讓謝致虛有種多看一眼就會被滅口的錯覺。這次奉知常沒有多說什麽,他一向痛恨被人發覺自己的殘疾,但好像拿謝致虛沒有辦法。
——這水怎麽一點也不涼?
謝致虛心道,那當然,我都替你燒開了。
奉知常迷惑地掀起眼皮瞧他。
謝致虛立刻住腦,想起他和奉知常之間還有心電溝通。
他把視線移向別處,盡量不看奉知常,但耳邊盡是水流澆上皮膚又滑過肌理、充滿畫面感的聲響。
幸而此時隔壁也開始不安分。
“太熱了!”他聽到武理的一聲慘叫。
呼哧呼哧呼哧——是越關山在吐舌頭。
“嗯……”
細聲細氣的□□,微若蚊嘤。謝致虛偷偷偏過頭,眼角映入抓在木桶邊沿泛着青白的指節。
他猜到了奉知常在做什麽,一時間心火騰地又冒起來。糟糕了,謝致虛扯扯外袍,蓋住自己的反應。
——你怎麽不說話?
奉知常被抱回榻上,藥性得到纾解後整個人都散發着舒适慵懶的氣息,像朵誘人而不自知的花苞。
謝致虛替他蓋上毯子,避開視線:‘晚安。’
翌日清晨,驿館還沒供應早餐,魚管崇的車夫就拍門将一行人叫醒。
武理和越關山都挂着黑眼圈,越關山已經從一頭精良獵犬變成了街邊有氣無力的老狗。
“整一晚沒睡着,”武理痛苦地說,“太熱了,真的要蒸發了,是我的問題嗎?是我年輕火力壯嗎?”
“是你吃錯藥了,”謝致虛說,并補上奉知常的慣用語,“眯縫眼。”
奉知常推着輪椅從旁經過,謝致虛極有默契地跟上去幫他上馬車。
——做什麽,不用了。
當着衆人的面,奉知常有點不高興。
‘好的好的好的。’
謝致虛一邊嘴上答應他,一邊将他抱進車廂。
幾人各自在車廂裏東倒西歪試圖補覺,謝致虛和武理湊在一起研究魚管崇留下的地圖。通往郢州的路線連接江口,後半段轉為水路往東。
“到底是想送我們去哪裏?”謝致虛摸不着頭腦。
武理道:“這就對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侯待昭當然也不知道了。”
謝致虛:“不不不,實際上昨夜有人告訴我,侯待昭和郢州以北的勢力泾渭分明。我認為外爺只是想将我們送出侯待昭的管轄範圍,他以為我們只是同侯待昭有恩怨,卻不知侯待昭的背後是朝廷,盯上我們的人是王贛手下。”
“郢州以北?”武理說了幾個人名,“都是王贛門生,怎麽會同侯待昭互不待見?”
奉知常閉目養神,聽他們讨論,越關山還有點發熱,從不離身的裘襖都垮了一半,叉腰貼着武理癱在座上,說:“那個侯待昭,如果是間諜,總有來歷吧,說不定從前在朝為官,同王贛有什麽恩怨呢?”
兩人受了提點,陷入沉思。
突然一道閃電劈過腦海,同時說出一個名字——“侯承唐?!”
“等等等,”謝致虛連忙道,“年齡對不上啊!”
“對的上!”武理激動道,“你傻嗎,你六歲時他十八歲,你如今都二十了,他當然得有三十幾!他就是三問書院畢業的!”
“可是!”謝致虛豎起手掌,示意大家冷靜,“侯承唐十八就死在了江陵,侯待昭是四年後才加入歸壹莊,如果他們是同一人,那這四年他去做了什麽?!”
——他去了蘇州,準備先收拾了仗着祖輩蔭庇豢養府兵的土皇帝梁氏一族。
奉知常冷冷道。
謝致虛:“!!!”
“所以,”武理聽了謝致虛的轉述,總結道,“他們的目的不只在于打擊武林綠林,還要收拾地方豪強、集中權柄。侯承唐十八登上金殿,三千策論名揚海內,才華過人野心勃勃,正要在朝堂大展拳腳,卻被一死勾銷,派來做這等見不得光的勾當,難怪和背後主持者——丞相王贛有矛盾。但殺你滅口是王贛的命令,十三年前的湖中孤島也好、兩年前的歸壹莊大火也好,都不能留下活口。沒有活口,那這些事便都是走狗們為了讨好主人私自犯的罪,一旦有了人證,便出師有名,什麽檄文都能捏造出來,只要畫上人證的押……”
比如徐晦在遇仙樓裏搬出謝致虛來指責侯待昭的罪行。
這半句話武理沒說,但在場誰都心知肚明。
車內沉默片刻。
越關山偏頭問:“你們有什麽打算?”
武理和奉知常都看着謝致虛。
謝致虛想了想,說:“不打算找侯待昭報仇了。”
衆人都沒有打斷,安靜地聽他說完。
“我想加入聯盟。”
“什麽聯盟?”武理皺眉。
“遲早會有的,”謝致虛說,“像梁家與歸壹莊這樣的事越來越多,聯盟遲早會建起來。”
他擡頭去看奉知常,奉知常也正看着他,這時無需同根生,只消一個眼神他們就能互相理解。十三年前奉知常人生的劇變,兩年前謝致虛的家破人亡,人世的悲歡在此刻相通,驿道穿過密林,北上江水在遠方咆哮,将他們指引向共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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