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車裏的淨水大概還夠五人支撐到達下一座城鎮,越關山将水囊倒提着颠了颠,對謝致虛抱怨:“你外爺也太摳了吧,咱們這麽多人呢,水都沒得喝。”
真是條旱狗,整囊水都是他一個人喝完的。
武理道:“說誰呢你,這是給我們準備的,誰讓你動了。”
越關山道:“我沒動啊。”
武理:“不是你動那是誰在動?”
謝致虛和奉知常交換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同時抓住憑肘穩住身形。
越關山道:“是車在動吧……”
武理神色一凜:“不是車動,是地動!”說着撩起車簾,一側樹林深處,傳來有節奏的震動,樹葉撲簌簌掉落,枝桠掩映之後,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眨眼之前,尚在馬車百步之外,眨眼之後,頃刻出現在二十步以內。
“我滴娘!”武理吓得從座位上倒跌下來,車簾飄落。
越關山迷惑地也上前掀簾子,一張臉出現在窗外,照鏡子似的和越關山面對面,笑了一下。
“上午好。”那張臉說。
“……”越關山試圖搞清狀況,“上午好。”
這下謝致虛和奉知常也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雖在車外,卻和馬車速度一致,地面随着他奔跑的節奏上下震蕩,上半身卻不動如山,表情閑适如坐如卧。
越關山由衷佩服道:“兄弟,你跑好快啊。”
那張臉謙虛回答:“是的,生命在于奔跑,我從出生落地就沒停下過奔跑的腳步。”
那張臉在懷裏掏了掏,掏出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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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關山:“???”
那把匕首唰然刺入車廂,倒刺閃過寒芒,差點勾破越關山的臉皮,尾端嵌着的鎖鏈一扯,回到那張臉手中。
謝致虛繃了一路的神經立刻給出反應,驟然抽劍護在武理與奉知常身前。武理大喊:“生命在于奔跑!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六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飛毛腿——跑山翁!”
那廂匕首連着鎖鏈,刺破車壁,橫向将馬車拉開一道裂縫,越關山險險讓過,叫道:“跑山翁是什麽!我只知道跑山雞!他為什麽要動手?!”
“六年前他就加入光祿寺機要處了!是豺狼虎豹四惡人的手下!一定是周豺派他來滅口!”
匕首甩得很有準頭,被謝致虛揮劍磕飛,越關山長臂一撈,拽住鎖鏈正要猛力一扯反客為主,被武理一腳揣上後腰:“給我出去打!你想毀了馬車嗎!”
越關山哎喲一聲,飛身鑽出車窗,被跑山翁牽着鎖鏈在空中甩出一道弧,放風筝似地拽着他追上馬車。
跑山翁還在窗邊,空手又掏出另一把匕首,謝致虛一劍刺出将他推離馬車,武理大喊道:“得讓他停下來!跑得越快他的功力就越強!”
越關山飛在空中,一腳踏住樹幹,反手一拽,椿葉震落枝梢,劈頭蓋臉翻飛,所有人都嗆咳起來。謝致虛鑽出車廂,仗劍護在車夫身邊:“阿嚏快快!阿嚏、再跑快點出了這片林子!”
啞巴車夫默不作聲。
謝致虛一眼看過去,只覺得不對——車夫的駝背竟然挺直了?
車夫将馬鞭擱在車轅,緩緩站起身,脊背挺拔得像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謝致虛頓覺不妙,毫不猶豫一劍削去削飛了車夫的笠帽,露出一張——竟然是他自己的臉!
“謝致虛”對他一笑,笑得他一愣神,趁這空檔,“謝致虛”閃身鑽進車廂。
謝致虛震驚無比,扯住“謝致虛”衣角拔河似地被他拖進去,一邊大喊:“你是什麽人!”
武理拔出腰間竹杖:“天,小五這是你的同胞兄弟嗎!”
謝致虛大喊:“小心這個是殺手!”
車夫“謝致虛”也大喊:“快幫我殺了他!”
筇竹杖炮筒口瞄來瞄去不敢下手,武理崩潰道:“到底是什麽情況!”
奉知常二話不說奪過竹杖,杖端抵着“謝致虛”額頭,悄無聲息溢出一股殺機,“謝致虛”當即一翻身,帶着謝致虛也半空旋了一圈,一道無形的利器擦過他臉頰,激起一星血絲,飛回竹杖內。
謝致虛:“是殺他啊不是殺我!”
“謝致虛”:“是殺他不是殺我!!”
武理:“…………”
奉知常重新上膛,竹杖揚起。
“謝致虛”飛腿一踢,想将謝致虛踹出去,卻被謝致虛拽住小腿,生生拉出車廂。“謝致虛”雙手在右肩後一拉,扯出一條寬大的黑色披風,變戲法似地繞身一旋,那張臉從披風後露出來——竟然是奉知常的臉!
再一旋,又變成越關山的臉!
最後一個原地轉身,變成了武理的臉!
“你是猴子派來的殺手嗎兄臺!”謝致虛完全眼花缭亂,劈劍砍去。“武理”沖他嬌羞一笑,飛身沖進車廂,謝致虛趕緊追上,卻見武理和“武理”已經攪和到一塊兒,偌大的黑色披風像一道旋風将二人團團包圍,只露出兩顆一模一樣的腦袋,同時沖謝致虛大喊:
“小五!救命啊!”
“小師弟快救我!”
清淨天毫不猶豫刺向那個叫“小五”的。
“啊啊啊住手你搞錯了!”
披風一轉,二人又是數個對調。
“我去!”謝致虛憤怒地以劍芒劈砍披風,像劈在一團棉花上,力道全被波浪似的起伏卸去。
奉知常伸出一根手指,穩穩指住其中一顆腦袋,謝致虛正要指哪兒打哪兒,又見披風裹着二人旋轉,奉知常的手指如影随形指着“武理”越轉越快也成了一道重影。
謝致虛:“…………夠了!真的要轉暈了!!”
披風停下來。武理大叫:“我知道他是誰了!千面怪趙峰,以前在川劇班學變臉的!”
“武理”臉色一變,清淨天随即斬至面門,削去他一縷鬓發,趙峰奪窗而逃。
“不能讓他逃走!趙峰可以完美僞裝成任何一個人!”武理叫道。
謝致虛靴底在窗沿一踏,接着反沖力飛劍攔腰一斬,砍在趙峰腰間軟甲上,将人劈得倒飛出去。武理和奉知常的腦袋擠出車窗。
“控馬!控馬!”謝致虛一面追着趙峰,一面見無人駕駛的馬車門頭鑽進樹林,簡直焦頭爛額。
越關山還被跑山翁牽着在天上放風筝,跑山翁腳程了得,竟然還綴在馬車後,趙峰一出馬車就變成謝致虛的臉,越關山在天上看見謝致虛和“謝致虛”短兵相接,滿頭霧水道:“現在是誰在和誰打啊!”
“是我啊,你認不出來衣服嗎拜托!”謝致虛一入密林,吸入椿葉嗆鼻的氣味,又開始大打噴嚏。
四個人“阿嚏阿嚏”互噴唾沫。
越關山兩腿絞住樹幹,內力一沉,頓時重如千鈞,鎖鏈抓在他手裏像被錨石牢牢壓住。
“給我停下來!”
跑山翁:“阿嚏阿嚏!”
兩人一人扯一端鎖鏈。除非死亡,跑山翁絕不停下腳步,他繞着越關山所在的樹木跑圈,越關山在樹冠搭眉下望,贊嘆道:“好圓的圓!……可是有什麽用呢?”
跑山翁越跑越快,林間起了風卷,落葉枯枝被風速帶動變成最鋒利的暗器,煙塵四起的飓風環繞越關山所在的樹幹,成了大型絞肉場。
越關山的聲音被風力切割得零落四散:“啊——啊——我、要被……吸走啦——”
“越兄!”謝致虛大喊。
趙峰死死纏住他,使用兵刃也如變戲法,一腳踢向面門,鞋底能突然彈出刀片,指節上全是淬着劇毒光芒的指虎,披風一撩,三道黑芒取上中下三路電射而至。
謝致虛橫劍抵擋,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斬出一劍取三山,格開暗器。
上次與侯待昭一戰讓他隐約明白了自己身上武力失靈的情況,看似只能揮出三劍,不如說是內力運轉的時間只能維持三劍,如果出劍夠快,在三劍的時間裏完成十八重、三十三清淨天,也并非不可能。
只聽劍身與暗器相撞一聲輕響,響聲還沒落地,趙峰眼前一花,敵人已至前胸,空門大開,頓時大驚,劍刃劃過胸口,衣袍應聲斷裂,露出內裏的金絲軟甲。
趙峰大喝一聲,雙手回防,然而手肘還沒來得及動彈,謝致虛的第二劍已斜向撩過他的咽喉,喉嚨裂開一道長長的傷口,套了無數層的面皮崩開,然而沒有血流出來。
謝致虛:“我去,臉皮好厚!”
第二劍去勢未收,已生出第三劍,利刃劃破空氣隐約産生氣鳴,趙峰疾退:“怎麽還有第四劍?!”
這些人有備而來,早已知謝致虛每日只能使出三劍,并未把他當作威脅,也沒想到還有越關山同行,派來兩個高手,已算看得起這一車殘廢。
謝致虛緊追不舍:“你數錯了,是第六劍!”
趙峰揮出他的戲法披風阻擋,披風起伏不定,以柔克剛。
清淨天改劈為刺,劍尖一點鋒芒沒入披風布料——“啊!”趙峰痛呼,摔出披風,肩頭血箭噴湧。
另一邊,飓風絞肉場裏沒了人聲,跑山翁放緩腳步,等待風中落下碎肉與血流。這時只見高空傳來氣流急速摩擦的呼嘯,一個黑點轟然砸下——
“沉沙——一、掌、平!”
沖擊如隕石流星,将圍繞樹幹的飓風一掌拍散,地面被轟出一個巨坑。一時間土崩瓦解塵土飛揚,謝致虛雙手遮面背靠樹幹穩住身形,被椿樹嗆得不停咳嗽。
煙塵散去,巨坑裏站起來一個黑影,是越關山,永動的跑山翁被拍進地面,成了扁扁的一頁紙,臨死還不肯松懈,以跑步的頻率發着抖。
越關山以手掌扇開塵土,黑裘擁着他發白的面容,像一尊孱弱的不倒翁。
跑山翁吐出一口血,等待他最後一擊。越關山居高臨下俯視着手下敗将。
跑山翁:“……”
越關山:“阿——阿、阿嚏!”他揉揉鼻子:“那個,我是西北涼州越關山,你記着我的名字,算我來中原打敗的第……”越關山掰着指頭數了數:“五十二個對手吧,嗯,回去好好替我宣傳宣傳。有什麽高手朋友都可以介紹過來。”
“???”謝致虛完全不能明白越關山的思路。
“這都什麽時候了!越兄,快救我!”
越關山應聲回頭。
倒地上的趙峰又變成了謝致虛的模樣。謝致虛難得爆了句粗,丹田已有些支撐不住,提起一口氣飛劍要将趙峰釘死。越關山連忙伸手:“等等等!”
“等你大爺!”謝致虛道,“劍在我手裏啊,是真是假還看不出來嗎!”
然而他動作已不如之前迅疾,越關山又一猶豫,被趙峰鑽了空當,披風一裹卷着跑山翁溜之大吉。
越關山要追,被謝致虛按住:“不能追,周豺必然留有後手,我們要趕快走。”
兩人回去找馬車,這才發現車子卡在叢林樹幹之間,車轅光禿禿的,只剩一條被斬斷的半死不活的缰繩。
車簾在謝致虛和千面怪的打鬥中被削去,武理和奉知常坐在車廂裏安詳地嗑瓜子。
謝致虛歸劍回鞘,奉知常拍掉瓜子皮,權當給他鼓掌叫好。
謝致虛:“馬呢?”
武理:“我們都不會駕車,只好放馬自由遠去。”
謝致虛:“…………我會啊!”
武理嘿嘿一笑:“你不是在打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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