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四個人蹲在一面敞風的車廂裏面面相觑。武理道:“這下好了,吃的都在車上,還能棄車而逃不成。”

越關山抓了抓耳背。

謝致虛道:“我十分疑惑,那個車夫确實是我外爺留下的?為什麽會變成千面怪趙峰?”

武理:“很顯然要麽從一開始車夫就被周豺的人做掉了,要麽是在驿站那晚掉的包。”

越關山又抓了抓耳背。

武理把他的手拉下來:“不要抓了!”

越關山:“???”

“真的很像一條狗!”

“我就是屬狗的呀。”越關山雙手蹲地下垂。

武理:“…………好吧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越關山又抓抓手臂,指甲磨得衣袖嚓嚓響。這聲音聽得謝致虛也起了應激反應,頓覺身上也有些癢,忍不住想摳,這時手臂被碰了一下,奉知常遞來兩粒藥丸。紅褐色,米粒大小。

不消多問,謝致虛就懂得奉知常的意思,将其中一粒遞給越關山。

“這是什麽?”越關山問。

此時謝致虛已經毫不猶豫地囫囵咽下,奉知常眯起眼睛看着他。

“止癢的吧,”謝致虛無所謂道,“還能害你不成——三師兄你繼續說,如果車夫早就被千面怪掉包,為什麽不立刻對我們動手,反而要行如此遠的路?”

“只有一個可能,”武理豎起一根手指,臉藏在逆光處,語氣中的詭異讓人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的目的就是要将我們引到此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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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知常的目光望出斷了半截的車簾。

——來了。

驿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兩側樹林将道路夾逼至不足六尺寬,林深處樹木參天不見曦月,千面怪與跑山翁逃去的方向,有林風打着旋,吹動樹葉婆娑作響,掩蓋掉一些不平凡的動靜。

謝致虛看了奉知常一眼,奉知常搖搖頭,謝致虛便将清淨天橫在胸前,深林湧動的暗流,擋在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師兄之前。

今日限量的三劍已出完,清淨天只是個鋒利的擺設,然奉知常已判斷出此時下車逃命已于事無補,謝致虛只能背水一戰。

越關山也做好了開戰的準備,舔了舔掌心幾道細小的傷口——打敗跑山翁的那一掌讓他的手仍被飓風卷起的飛石所傷。

“狼來了。”越關山聞到風裏的味道。

“不,不是狼。”武理道,緊握筇竹杖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圍繞着殘破的車廂的一圈樹木,樹梢齊齊輕搖,重重黑影不知不覺冒出枝桠,壓彎了樹幹,黑影們弓腰駝背,身形消瘦,突起的背梁骨上甚至能看見脊柱支節的痕跡。

這些人的呼吸裏有血腥的氣味,像野獸勝過像殺手,露在蒙面外的眼睛閃着兇殘的綠光。

獵物已陷入包圍。

樹梢上黑衣人伸出手,細如骨柴的手杆一招。武理喃喃:“骨瘦如豺……是周豺的豺!”

進攻徒然發動!

謝致虛橫劍封住車廂門,越關山已在他之前飛了出去,兩臂一展,以輕功上領巅與包圍圈對沖,眨眼到得黑衣人面前,冷光乍現,黑衣人亮出兩手鋒利的鋼爪。

這制式的鋼爪謝致虛曾在奉知常的那位唐門保镖手上見過,原名叫做神鷹爪,但流傳出去被各大門派私下改動後,又有了不同的稱呼。

“小心豺狼會掏肛啊!”武理慘叫道。

那黑衣人已閃身到了越關山背後,利爪向他下盤掏去,越關山大喝:“吃我一招尥蹶子!”飛腿後踢,将黑衣人踹得到飛出去,擊鼓傳花似地連帶撞飛了半個包圍圈。

敵人已到車廂前,謝致虛以劍刃架住鋼爪,眼見又有黑衣人飛上頂篷,心中一急,想将人踹開,剛起腳,卻與那人腳底對了個正着,被對方內力一震,倒飛進車廂,摔在奉知常輪椅邊。

奉知常正剝開一瓣山竹,低頭和謝致虛對視。

謝致虛狼狽地爬起來:“您吃好喝好。”

頭頂車架潰散,黑衣人鋼爪相交,劃出兩道奪命寒光,被清淨天及時擋住。武理哆哆嗦嗦地握着筇竹杖:“你別過來!我警告你別過來啊啊啊!”說完閉眼拇指一按,竹杖激射出一道無形殺機,瞬間洞穿那名黑衣人的咽喉,血柱噴濺,奉知常優雅地擡袖遮臉。

“……”謝致虛以手掌抹去臉上的鮮血,對武理道:“很好,暗器就應該這樣用!”

另一個黑衣人見同伴被殺,沒有絲毫動容,依舊與謝致虛拼殺,招招只求斃命毫不回防,謝致虛艱難招架,又見幾名瘦如竹竿卻兇悍非常的黑衣殺手突破了越關山,目标明确得直撲自己。

越關山半空中拎着一人來了招流星回旋,擲出來砸飛了幾個,但殺手源源不絕。

“人太多了!”越關山喊道。

謝致虛身上挨了幾下,爪尖鋒利,招招見血,側旁寒光一閃,他立時就地一滾,脖頸險險添了串血珠。

“想想辦法!”謝致虛道,“越兄你有沒有群攻技能!”

“有有有!”越關山終于想起來,喜道,“還真有!可是是無差別攻擊啊,會誤傷己方的!”

謝致虛背上挨了一記黑虎掏心,頓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武理急道:“管不了那麽多了!你快!”

越關山飛身上了樹梢,運功深吸一口氣,兩頰鼓脹像只□□,喜劇得讓人發笑,黑衣人從四面向他斬去。

然而下一刻天地間發生了某種變化。

林間風沒了,光沒了,蟬鳴鳥叫也沒了,樹靜葉止,唯一的光與音,來自那個一身黑裘的青年。

他沒有開口,卻聲如洪鐘,震得人雙耳發麻、眼前發黑——

“大、雲——震、遠——”

環形音浪透體而過,林間仿佛起了浪,萬樹傾倒。

哇,謝致虛噴出一口血。

咚咚咚,數十個黑衣人瓜熟蒂落,紛紛栽倒在地,翻滾□□。

音浪中心,越關山閉着眼睛,雙掌合十,丹田隐隐見光,深吸的一口氣吐完,方才翻掌下壓,睜眼:“哎喲?這招效果這麽好!快快快,趁這些人還沒爬起來,趕緊結果了!”

謝致虛一邊吐血,一邊以劍撐地爬起來,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錯了位,疼得止不住吸涼氣,簡直想對越關山翻白眼,又連忙去看車廂裏兩位,只見奉知常和武理鎮定地摘下耳中棉花,完好無損。

謝致虛:“…………”

“哎?”越關山疑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這些人怎麽了?”

地上打滾的黑衣人突然發瘋抓狂,以鋼爪撕碎身上衣物,布料破碎間,只見身上皮膚發黑泛紫,爪刃切開皮肉,流出的鮮血都是黑色的,這些人也如同感覺失調,竟生生用利爪将自己開膛破肚。林裏頓時慘嚎疊起,腸流滿地。

黑血彙成汩汩涓流,浸濕落葉。

謝致虛柱劍為拐,一瘸一瘸避開滿地碎屍,挪向車廂。越關山也直直飛身下來站在車轅,不肯沾地。

“這是怎麽了?”越關山難以置信道,“阿嚏——”

他聳聳鼻子,面色一凝,似乎察覺了什麽,望向樹林裏無處不在的椿葉。

車廂在激戰中損毀,奉知常的輪椅卡在裂縫裏,謝致虛幫他挪出來,道:“這是我們二師兄的好手段,還不來謝過救命之恩。”

奉知常斜眼看他,謝致虛回以因臉上傷痕而并不怎麽潇灑的一笑。

“什麽意思?”越關山困惑。

武理道:“春風剪刀柳葉毒是也,不對,今天這種情況,應當是改良版的椿葉毒,毒粉覆于落葉,随風四散,使人聞之即全身潰爛而亡。”

“那我……”越關山說着又打了個噴嚏。

“剛給你吃的不就是解藥嗎,”謝致虛說着,拍拍越關山肩膀,拂去落葉,“越兄可是我們的重要戰力,怎麽能抛棄越兄呢。”

一行人棄了車廂,相攜離開黑血遍地的殺戮現場。

繼續往林深處走去,大致沿着驿道的方向北上。武理的意思是,箭來的地方,往往射箭人已經不在了,因此向殺手的來處走才最安全。總之不能再上驿道,毫無遮攔直接暴露在人眼皮底下。

“接下來怎麽走?”越關山裹着他的黑裘,昨天的酒性消退,又是一副畏寒模樣。這甘涼土皇帝家的小太子倒也不嬌生慣養,幹糧全在他肩上背着,還跟随一道徒步前行。

武理手裏拿着地圖,研究半天:“快到郢州城外了,運氣好的話,天黑前應該能遇到村莊。”

“不能去村莊吧。”謝致虛插嘴,他剛剛戰損,渾身疼得厲害,可謂衣衫褴褛狼狽非常,端個破碗能直接蹲街口要飯,然而不知為何,給奉知常推輪椅的職責還是心照不宣地落到他身上。

奉知常是最閑适的,此人殺敵最多,卻毫不費體力,可見腦力勞動之優越性。

武理道:“沒錯,不能進入村莊,豺狼頭子尚未出手,勢必會緊追不舍,不能将這群惡人引進村居。”

“唔,說的不錯,”越關山表示贊同,攬着武理肩膀,黑裘将兩人一裹,“可是晚上住哪兒呢?”

“住哪兒都行,山野林間通常會有村民建的野廟、涼亭,實在不行山洞也可以——哎呀放手,熱死了!”

林裏日光暗淡,潮氣很重,涼風習習,謝致虛推着輪椅碾過腐葉,感到手臂一涼,竟然是黑鱗蛇爬出奉知常後領,繞着他手臂游向肩頭,黃褐色的蛇瞳半阖,好像剛睡醒。

謝致虛手臂一僵,猶豫片刻,最後卸了力,任由小五蛇爬上他脖頸,鑽進他衣襟,滑溜溜地貼着皮膚游到後背。

怪異的感覺,又癢又刺激,宛如仕女細膩的手指撫摸過全身。一想到小五蛇成天就是這樣在奉知常全身游來游去,謝致虛捏住輪椅的指節就嘎嘣一響。

然而他背上被鋼爪抓出的幾道傷口,被小五蛇爬過後,竟奇跡般地止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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