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魏老!魏老!”
門房被砸得哐哐響。聊以作床的舊木板骨骼疏松地嘎吱一聲,魏老摸黑爬起來,套上靴子。
“叫叫叫!叫魂啊!”
房門唰然打開,魏老還沒睡醒的臉和弟子驚恐神色撞了個正着。
“出事了!”弟子讓開身,露出背後高大的山門牌坊。晦暗晨光裏只剩一道剪影,模糊不清。
魏老眯起眼睛——牌坊上吊着什麽東西。
晨起的弟子連同巡邏衛隊圍在那東西下方,俱是匪夷所思的駭然模樣。
那東西懸在空中打圈,“嗚嗚”亂叫。
“您是看山門的,怎麽會有人吊在牌坊上,您昨晚都不知道嗎?!”弟子問。
魏老也很驚訝:“那是個人?”
牌坊下的弟子有人看清了那人的臉:
“這不是項橫嘛!”
謝致虛端着喝空的粥碗走出房間。唐宇被趕出來,謝致虛不允許他進屋湊熱鬧,他只好在院子裏候了一晚上,以防主子出什麽問題。
院子裏也在吃早飯,越關山蹲在石凳上,和武理争奪最後一筷子醋溜雞絲。
“你們皇人嶺夥食真不錯。”越關山最終還是在武理的威逼之下收了爪,看武理吸溜雞絲,酸酸道。
“是他們皇人嶺,”武理糾正,末了看見謝致虛,問,“今早好點了嗎?飯都吃完了?”
謝致虛點點頭,也到石桌邊坐下,迅速解決自己的早飯,昨晚一晚沒睡,現在看起來精神尚可。
呂惠瞧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麽。倒是邊上叽叽喳喳的骁雲衛圍了過來,雁門道:“謝哥,你昨晚幹什麽去了?”
謝致虛一口咽下大半碗稀粥,奇怪道:“陪護啊,還能幹嘛。”
雁門賊兮兮湊過來:“你知道昨晚山門牌坊上挂了個人嗎?是項橫啊,被人打斷了腿挂在山門口吹了一晚上冷風,今早才放下來,人都凍傻了!”
話音一落,院子裏所有人都或明目張膽或狀如無意地觑向謝致虛。而謝致虛半分猶豫也無,冷靜道:“知道。”
後半句話沒有說,但雁門已經猜到了,沖謝致虛豎起拇指:“謝哥,我服你!”
以牙還牙。
項橫受唐海峰指使,把奉知常害成這副模樣,連毒老怪都忍不了,诓論謝致虛。
這次呂惠沒有再擺出親師兄的架子,假裝什麽也不知道。也就是馮京掌權,戒律堂失職,否則就憑項橫知道掌門的囚禁地點卻隐瞞不報,也不是打斷腿凍一晚上這麽簡單。
“胡說八道什麽,”越關山大手将雁門的拇指按了下去,教訓道,“你又知道了。”
雁門吐了吐舌頭。
石人愚在此時莽莽撞撞闖進院子。
他還背着長劍,腳跟踢得劍鞘乒乓響,反應比所有人都慢一拍似地:“出事了!”
皇人嶺這個大師兄,頗沒有師兄風範,他盡職地承擔起照顧師弟師妹的責任,遇到大事卻不敢自己拿主意,經常來向呂惠讨意見。
呂惠在石人愚開口前先說道:“山門牌坊上吊了人,我們早就知道了。”
石人愚卻愣了一下:“啊?吊了人是什麽意思?——我是說,師父回來了!”
有弟子被吊在牌坊上挂了一整晚,大清早整個皇人嶺都聽說了這件事,尤其項橫李良平日橫行霸道慣了,一朝落難,弟子們都津津樂道。然而石人愚是被衛兵直接從卧床上拉走,帶到議事堂,竟然完全不知道。
“項橫出事了?!”大師兄平等對待每一個師弟,是最溫柔的長兄。
呂惠簡直抓狂:“拜托,不要管項橫那小子了!你剛才說什麽?師父回來了是什麽意思?”
朱掌門确實回來了。
馮京全力協作門中弟子尋找掌門,終于在昨晚搜查山林找到了迷路月餘差點餓死的朱得象。為了安撫受驚猜疑的弟子,早上才專門派人将石人愚叫來與師父見了一面。
“确定是師父?”聞訊而來的舒尹之就差攥住大師兄衣領。
“是的,”石人愚也很困惑,“我還特意确認過,是本人沒錯。”
呂惠:“沒有受傷?”
石人愚:“沒有!”
武理:“沒有被脅迫?”
石人愚:“應該沒有!”
這下大家都無話可說了。費勁心力也沒找到的人,就這樣輕而易舉重回大家視線,還是被馮京找回來的?
連一向活蹦亂跳的骁雲衛也消了聲,配合着疑惑沉滞的氣氛。只有謝致虛放下碗筷,盛了碗酒糟丸子,又進屋去伺候傷患了。
傷患因為發着燒,被禁止食用重油重鹽的食物,謝致虛直到這時才發現,奉知常還有點好嘴,但一想到他在蘇州的三餐标準都是擺滿整個食桌,每樣菜嘗一點,便一點也不意外了。
“酒糟嘗一點嗎?在井水裏冰鎮過,解熱。”謝致虛關上門。
奉知常後腰墊了枕頭,懶洋洋靠在榻上,受傷在床後像是被卸掉爪牙,露出柔軟腹部的貓,等着什麽人順毛。
謝致虛就在這樣似是而非的引誘中坐到他身邊,卻沒有遞過冰鎮酒糟,而是又問了一遍:“嘗嘗嗎?”
奉知常完全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也記得謝致虛在墓室裏找到他時的眼神,絕不含糊的占有欲,明智的人應當在弱勢時選擇服從。
“嗯。”
鼻腔裏溢出的聲音,又細又軟。
冰鎮酒糟盛着甜香的瓷勺就遞到了唇邊。觸感冰涼滑膩,讓奉知常被燒糊塗的腦子都清醒了幾分。
“馮京把朱掌門找回來了。”謝致虛說。
糯米丸子在湯匙裏滾了幾轉,被奉知常含在齒間,抿着甜汁,想了一會兒才問:
——你沒把那老爺子一起救出來?
“陰差陽錯,”謝致虛說,“當時只有我一個人進去了,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留在墓室裏。”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彼此都應心知肚明的事實,不需要強調。
奉知常沒說話,斜觑了謝致虛一眼,眼尾蘊着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風情。
半晌,奉知常才就着謝致虛的手喝了口冰酒糟,低斂着眉眼說:
——你錯過了時機,朱得象已經落入馮京手裏。
“他早就在馮京手裏了。”謝致虛回答。
飛鴿落在檐下橫木之上。
今日的風很大,濃雲如波濤翻湧,掌門居所的小重檐深入雲霧,斜飛上挑,卻很快掩于霧中失去指向。
馮京站在橫木下,手裏的信紙團了幾團,側頭對屋裏撚着胡須微微一笑:“看來皇人嶺已經不需要你了。”
紅槭枝桠橫陳入室,拉門向兩邊敞開,屋舍通透明亮,茶幾邊席地盤坐着一個老頭,他已經換上幹淨衣服,頭發也梳理整齊,束成發冠,廣袖敞在兩膝之上,穩重而端肅。
他沒有施舍給馮京一個眼神,因為衰老而神情中藏不住疲憊,卻穩坐不動。
馮京沒有得到回應,也并不在意,說道:“不過別擔心,我還是需要你的。幫我辦幾件事吧,朱掌門。”
滾水燙進茶碗,熱氣一瞬騰起。
朱得象嘆了口氣:“我年紀已經很大了。”
馮京說:“當然當然,理解理解。”
朱得象說:“我要先見到我的弟子。”
當天晚上将要入睡的時間,石人愚再次被馮京的衛兵從床榻上揪起來,帶進了議事堂。這是他第二次見到朱得象。
“你說什麽?”呂惠完全摸不着頭腦,瞪着石人愚,“師父召你去幹嘛?”
從朱得象被找回來直到第二天,宗門上下只有大弟子石人愚見過他。其餘所有人都被馮京的衛兵攔在議事堂外。
“找我下棋啊。”石人愚說。
呂惠人都傻了。
連舒尹之都摸不着頭腦:“大師兄,你還會下棋?”
石人愚的困惑不比他們少:“不會啊。”
呂惠、舒尹之:“…………”
天知道呂惠求見了朱得象多少次,師父甚至連條口信都沒帶給他。掌門若是被馮京脅迫,無法傳遞消息,要召見弟子也應該是呂惠這種鬼主意多的主,召石人愚有什麽用?和他相對傻臉嗎?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奉知常終于獲準出門,由謝致虛推着在院子裏放風。兩人旁觀皇人嶺弟子們焦頭爛額,頗有點局外門清之感。
——就是因為傻吧。
奉知常伸手,被謝致虛握住。
奉知常:“…………”
——神經啊,我要杏子。
謝致虛笑而不語,從石桌的水果裏撿了顆杏子掰開去核遞給奉知常。
“……”,武理在旁邊觀察他們兩個,忽有所悟,“你倆是不是有事?”
他倆默契地都沒有理會武理。
越關山也和奉知常有相同的理解,說道:“朱掌門也不是誰都能見到,恐怕他想見的人,馮京還要篩一遍吧。”
石人愚困惑:“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傻,沒有威脅,所以才批準見你,而不是呂二師兄。衆人俱心中腹诽。
呂惠沉着臉,思索片刻,問石人愚道:“你們下的什麽棋,能複盤嗎?”
“天,”舒尹之對石人愚毫不抱希望,道,“我二師兄都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石人愚也流露難色。
呂惠嘆了口氣,十根長指蜘蛛似地在下巴爬了一會兒,像是沒有辦法了,最後說:“那你把見到師父的情形複述一遍,睡一覺前發生的事,不至于這麽快就忘了,這總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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