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這是什麽?”擁藍扒開岩石上的灌叢。
碎裂的石塊滑落堆積,坡下沒法站人,骁雲衛們都蹲在那道被謝致虛捅開的裂縫上方。一棵老樹虬結的根系原本緊攥着岩石,現在土崩瓦解,樹根都暴露在空氣裏。
樹下灌叢裏有一塊祠牌,一只橘紅的小狐貍藏在裏面,被擁藍吓走了。
視芥是十二個人裏年紀最大,讀書最多的,很有經驗:“封土為社,茂樹為祠。是鎮民立的叢祠吧。”
寧武納悶道:“這荒郊野嶺的,立個祠,祭拜誰?”
沒有人回答。衆人同時想起剛進山時武理所講的關于墓木壟的典故——樹根下掩的不知道是誰的屍體。
雁門胳膊上寒毛都豎起來了:“怎麽進去這麽久還沒出來?”
話音剛落,地面就是一震,兩塊巨岩又從內部被破開,謝致虛躬身鑽出來,背上還有一個人。近衛們迅速結束懶散閑話,進入戒備狀态。
那人身上裹着謝致虛的外袍,被穩穩托在背上,衣領擋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光滑钛白的前額,長發零散披着,受了傷,沾着凝固的血。
謝致虛似乎很不想讓那人離開自己的脊背,他小心将人放下,靠着樹幹,對近衛們說:“裏面還有一個,我沒有刀,砍不斷鎖鏈,雁門跟我進去一趟。”
“是朱掌門嗎?”雁門跳起來。
“不知道,”謝致虛在前面帶路,行色匆匆,“先帶出來再說。”
石縫之內并不是一個符合規制的墓室,而是地下河形成的天然甬道,他們沿着甬道矮身摸進黑暗,雁門察覺不到謝致虛的腳步聲。只要謝致虛願意,他可以控制自己身輕如燕。
一個很厲害的人。雁門再次肯定了對謝致虛的判斷。
盡頭有一塊被移開的封石,山土掩埋的牆面露出一點磚石棱角。
謝致虛打了個手勢,停下腳步。
‘怎麽?’雁門用氣音問他。
封石擺放的位置和謝致虛剛才尾随唐海峰進來時不一樣了。
進入墓室只有一條人工修造的通道,地下河的天然甬道被巨石堵塞,本來不可通行,被謝致虛強行破開。這意味着他們走的是一條理論上不存在的路,如果在謝致虛離開期間有人從另一條通道進入過墓室,守在外面的骁雲衛是完全不知道的。
側耳只聽見暗流淌過的水聲。
腳鏈空落落逶迤在地,墓室裏只有唐海峰殘破的屍身浸泡在河水中。
院牆上翻過一道人影,兔起鹞落,幹脆利落得不像個着裙的小姑娘。
“我聽說找到人了?”所有人都在呂惠的小院子裏杵着,舒尹之随手拉一個就急急問道。
呂惠沒有說話,臉色很難看,對舒尹之搖搖頭。
半矮的院門被推開,荊不勝牽着毒老怪的繃帶像牽一條狗,扇緣抵着唇角,一派焦灼的氣氛中獨她游刃有餘:“這裏有人需要大夫嗎?”
毒老怪在荊不勝“不好好工作就殺了你”的目光中戰戰兢兢推開房門。他在涼州就經常受到荊不勝剝削,他是個殺手不是救人的大夫!但是沒有辦法,他害怕那個總是笑眯眯的女人。會叫的狗不咬人,必須警惕那些永遠和顏悅色的臉。
屋子很簡陋,兩邊牆根各置了一張榻,空間逼仄,多一個人落腳都很難。榻上昏迷的傷患毒老怪非常熟悉——“哎喲?”他用一種複雜的,混合着幸災樂禍與痛失知音的語氣說,“要死了要死了。”
守在傷者床邊的年輕人擡頭,對他笑了笑:“您說什麽呢。”
啊……又是個笑臉怪。
毒老怪老實了,坐到年輕人讓出來的位置上,掀開搭在奉知常身上的毯子。濃重的血腥讓他臉上的繃帶擰到一起:“怎麽傷成這個模樣?有人給他上刑了?”
傷處全在大腿內側、腹部這些皮膚柔軟細嫩的地方,平時給人挨一下都敏感得不行,眼下被割得七零八落,新傷混着舊傷,層層血痂落在謝致虛眼中心疼得要命。
“誰幹的?”毒老怪心狠手辣道,“這梁子算結下了,必須以牙還牙啊!”
謝致虛沒有接茬,好讓毒老怪專心治傷。
用毒的不一定會醫,毒老怪尤是個中翹楚,他的毒之所以被奉為無解,大部分原因是他自己并不會研制解藥。
好在他為了平時的實驗防護,一身繃帶确實是好東西,當初在藥湯裏熬透了,滲着藥性,解下來泡泡水,能聞到一股參茶味兒。先前給謝致虛治療內傷效果不錯,現在又用來給奉知常洗傷口。
裁下的一截繃帶泡在水盆裏,連水都變得渾濁。
“是藥,不是身上的泥巴死皮,”毒老怪強調,一邊隔着繃帶瘙癢,“真的,我每天都洗澡!”
謝致虛露出不忍下手的表情。
傷都在能被衣服遮掩的部位。唐海峰沒有對奉知常的臉下手。
誰能對這張臉下手?
謝致虛浸濕帕子,擦掉奉知常額間滲出的汗,藥水沾在傷口疼得他昏迷中咬破了嘴唇。謝致虛按着他的唇角,指尖探進口腔,不讓他咬傷自己。
無法吞咽的津液沾濕了謝致虛的手指,奉知常緊閉雙眼,喉嚨裏溢出痛苦的嗚咽——毒老怪揭下了已經幹涸的血痂,露出裏面發烏的血肉。
“行刑人很了解我們這種人的手段,”毒老怪贊嘆道,“奉二身上什麽地方都能藏毒,所以行刑人扒掉了他的衣服。”
謝致虛說:“你能輕點嗎?”
毒老怪停下動作:“你來?”
謝致虛閉上嘴,做了個請的手勢。
快到傍晚,兩人才從傷患房中出來。
院裏一個人都沒走,甚至還多了個石人愚,他聽說客人們幫忙找到了囚禁掌門的地方,但是人卻再次消失不見。
石人愚心情大起大落,差點失去分寸。呂惠正在安慰他:“誰想得到馮京把師父關在墓木壟底下,我都沒聽說過宗門裏還有那種地方——”
武理小聲插嘴:“我倒是聽過一耳朵……”
越關山眼疾手快在石人愚看過來之前捂上了武理的嘴。
“當時已經留了心眼,在外面派了人守着,誰知道就那麽一會兒功夫,馮京就發現了異樣,能從另一條路把師父轉移了呢!”呂惠本來還在安慰人,卻越說越氣,握拳砸在石桌上。
找到了一個,弄丢了另一個。
數人都陷入低沉,沒有注意到謝致虛獨自離開了小院。
衛隊還在巡邏,但謝致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掩蓋之下。
那間擠了兩張榻的小房間,原來是呂惠的儲物室,他因為坑蒙拐騙被掌門懲罰一年之內不得回山,儲物室就被同門搬空了。現在正好給客人們暫住。
武理洗着帕子,他的室友是謝致虛,現在成了奉知常,還要負責把傷患照顧好。
榻上半昏迷的人又在小聲哼哼。武理擰幹帕子,走過去搭在汗濕的額上,奉知常兩頰燒得通紅,神志不清。一年到頭也難得碰上奉知常狼狽落難,武理趁機占便宜,在奉知常臉上啪啪一拍:“別叫了別叫了,等小五回來伺候你,我才不奉陪。”
謝致虛不知去了哪裏,天色擦黑,皇人嶺燈火驟亮,才等到他返回。武理什麽也沒問,表現得完全不關心謝致虛做了什麽,和他交了班,自己去和越關山擠一屋睡覺,臨走前還囑咐他:“晚上不要睡太沉,老二燒得厲害,你仔細着點。”
謝致虛點點頭。
他都沒想過今晚自己還睡得着。
奉知常總是忍不住無意識去撓腿上腰上的傷口,謝致虛只能坐在榻邊,将奉知常雙手圈在掌心握住。
奉知常的嗓子很細,呻吟也細弱,他昏着時沒有清醒的時候那麽多防備,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謝致虛守着他,任由他輕微的哼哼像鳥翅最柔軟的覆羽,在自己耳邊逗引似地撓癢。
——熱……
晚夏确實熱,山上還算好,只熱不悶,一陣林風吹過熱氣也跟着散了。但奉知常還發着燒,吐息都帶着能瞬間點燃氣氛的溫度。
謝致虛沒有理他。
——好熱。
同根生以為自己失靈了,在謝致虛心底不安躁動。
奉知常的眼珠在眼皮下加快了轉動頻率,他感受着謝致虛和自己掌心相貼的灼熱,仿佛将人燒得沸騰起來。像是一種催促,或者引誘。
終于,在謝致虛無動于衷的注視下,可憐的傷患唇邊溢出微弱的祈求:“……水。”
床頭小幾上涼着一壺溫水,是武理臨走前準備的。謝致虛用小勺啓開奉知常唇瓣,奉知常還不太清醒,勉強配合吞咽。他的眼皮掀開一條縫,淺色的眼珠透過縫隙捕捉到謝致虛:
——熱。
一旦回過神,就自然而然帶上指使的口氣。
謝致虛給他喂了水,又坐回原處,像是什麽都不知道,連臉色都沒有變化。他不看奉知常的眼睛。
還有什麽不懂的呢。奉知常是那麽聰明。
“熱死了。”他細聲細氣地說,因為虛弱而不得不依賴。
謝致虛松開奉知常的手,執起武理留下的蒲扇。奉知常在輕緩适宜的涼風中舒服閉眼,感到謝致虛趁着給他換額巾的間隙,輕輕落下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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