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擁藍叼着饅頭,一只衣袖邊走邊穿,剛睡醒的困頓模樣,擠進溪地邊查探的同伴中。
“卵石濕苔裏有一點不明顯紅色。”骁雲衛裏眼神最好的視芥趴在岸邊。
雁門彎下腰:“不是草葉吧?”
“不像,”視芥說,“是塗在苔藓上的染料。”
擁藍咬下一口饅頭,偏頭尋了個空隙看去,寧武幫他拉上領口:“需要我給你一拳醒醒神嗎?你看上去不像能好好完成老大交代的工作的樣子。”
涼風不能清醒擁藍的頭腦,苔花草葉清新的氣息讓常人振奮,卻讓擁藍昏昏欲睡。他習慣了躺着而不是站着,住宿區的瓦當上卻沒有他假寐的地方,老大大筆一揮将他趕出山門參與失蹤人口搜尋。
近衛中年紀最小的是雁門,卻最像個領袖,荊不勝不在的時候就屬他學荊姐的口氣學得最像。
“找仔細了,不要錯過這個線索。老大來皇人嶺不是做客是幫忙的,我們必須要派上用場,明白嗎?”
“明白,”視芥調笑地一撩雁門下巴,“小老板娘。”
他們有時會管荊不勝叫老板,調戲雁門時就戲谑地叫他小老板娘。
巡邏衛隊看管得愈發嚴格,呂惠不敢讓師門弟子冒險巡山,越關山則行動力超絕,懶得看人猶豫糾結,幹脆派出了骁雲衛。
“那一會兒誰來接我們的班呢?”擁藍懶洋洋問,“不會讓我們連軸轉到找到人為止吧?”
“再說吧。”雁門敷衍。
他們沿着卡在苔藓間一縷微不可察的暗紅向溪流上游巡睃,十二人根據水流分股各自前往不同的上游。
有些細流藏在腐葉底下,拐進樹根,很快消失不見。擁藍撐着膝蓋,挺不直腰杆:“這還怎麽找啊?又斷了。”
寧武與雁門和他一組。寧武說:“這一條斷了就找下一條。”
樹林以東方位傳來呼喚聲。三人拔腿向聲源趕去,路途中和別的小組彙合。
找到線索的是視芥,但不用他指點,大家都發現了問題——
斜坡兩座岩石之間一道窄縫,上游涓細的流水汩汩滲出,是暗淡的紅。
他們趕上了好時候。
清水河摸底河并不總有紅色的詭異水流出現,有時兩三天也不見得能遇上一次,這也是皇人嶺前期搜查弟子找不到紅流來源的原因之一。
那紅水暗淡得像陳舊的人血,在藓綠的濕泥間若無其事流淌,場面吊詭,一時沒有人能發聲。
視芥蹲在岩石邊,腦袋湊過去嗅了嗅:“有腥味。”
衆人神色都變了。不僅顏色像人血,連氣味也像……
但是越老大和武三公子都說過紅河裏流的不是人血。
“怎麽辦?”寧武問,“要把岩石擊碎看看裏面嗎?”
“萬一打草驚蛇怎麽辦?”雁門稍有顧慮,“他們是被馮京關起來,不是正常失蹤……”
“叫人來吧,讓老大他們拿主意。”擁藍說。
近衛們向兩邊讓開一條通路。
“我來吧。”
擁藍回過頭。謝致虛兩手空空,順手撿了根三指粗細的木棍,面容沉靜。
擁藍也為他讓路。
這個年輕人和他第一次在白雪樓見到時似乎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變化,那時他叼着翠雀花莖倒在漢江巨廈将傾的懸崖之下,年輕人彬彬有禮打斷了他,禮貌又謹慎,詢問他是從何處随手采來的藍色小花。
那是僞裝的外殼,如今藏在外殼裏被枷鎖囚禁已久的獵豹探出了利爪。
枯木棍被反手捅進岩石之間,在謝致虛手裏堅硬如鋼筋鐵尺,那是內力運轉自如的象征,而他連眉毛都沒擡一下,眼中醞釀着克制的風暴,下一刻石崩地裂。
嘩啦。
嘩啦。
流水聲并不響亮,回蕩在穹頂四壁,卻異常清晰。
奉知常雙手吊過頭頂,混身衣服被扒了個幹淨,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副狼狽模樣,木腿被那人拿來洩憤,砸碎成木屑。他最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會意外落到這種境地。
全副精力都被那小子攫去,自己才會毫無防備同意了項橫的邀請,甚至默許唐宇不必跟随,連自己都意識不到地想象唐宇孤身返回院落後那小子臉上的表情。這種賭氣一樣,充滿着扭曲快意的情緒。
奉知常微微側頭,好讓喉嚨能順暢咳出血沫。
真令人作嘔。
墓室裏一點光線也沒有,那人每次離開都會帶走所有燈燭。黑暗成為遮羞布,稍微安慰了奉知常的落魄。
他聽見地下河邊兵呤哐啷亂響,知道是另一個被囚的同伴又在搗騰求救信號。
有什麽用呢?奉知常疲憊地想,原來這就是紅河的來由,可外面又有誰能猜到這裏來。還不如祈禱我能成功将毒種植入唐海峰體內。
唐海峰出身唐門,又認識奉知常很長時間,他不是周才或者西門浪,對待奉知常非常謹慎,不僅扒衣卸腿吊手,連嘴也被勒住。唐海峰知道奉知常無論何種境地都不會開口說話,這樣做只是為了防止他嘴裏藏毒。奉知常身上所有地方都可能藏着致命劇毒。
難友咳嗽的聲音空曠回蕩。他倒是沒有受到拷打虐待,但是年紀大了,墓室裏天冷地寒,他已經被關了很久,身體吃不消。
奉知常倒黴被關進這裏時,難友告訴他此地位于墓木壟正下方,離皇人嶺并不遠,但不要妄想有人能找來,因為整個宗門只有一個人還記得這個地方。此人姓朱名得象,正是難友本人是也。
嘁……奉知常不吭聲,心底默默啐了一口。
難友的笑聲也像咳嗽,沒有一點生命力:“別灰心嘛,也不是完全沒有生機。有機會到此一游,見見這些被皇人嶺遺忘的刀劍,也不失為難得的機遇。”
墓木壟之下,是皇人嶺的刀劍冢。
乾興三年,馮京帶着監察兵器制造的上命初到皇人嶺,第一步行動就是裁掉了制造除刀劍矛戟之外雜兵的工匠。這些被抛棄的工匠離開了皇人嶺,卻沒能離開墓木壟,和自己的作品一起成為了樹下陰靈。
每次唐海峰帶着燈燭進入墓室,燭光點亮的區域,目光所及全是淩亂成堆的兵器,鋼鐵已經鏽蝕,浸進地下河裏洗掉層層暗紅的鏽斑,鏽水流出墓室,就彙聚成了紅河。
地磚感受到了有人接近的震動。
奉知常睜開眼睛,他從不拒絕正視落敗的處境。墓門聊勝于無的磚頭被移動,唐海峰端着燈臺進來。光影毫不停留地掠過地下河,老人腳踝縛着鎖鏈,咳得驚天動地,臉色灰敗,唐海峰卻恍若未聞,湊到奉知常眼前,炙熱的火苗在奉知常蒼白臉頰邊躍躍欲試。
“奉先生,不,我應該叫你奉長老,”唐海峰目光惡劣地舔過奉知常胸膛瘀傷,“唐門裏多少弟子以你為尊,連宗主真傳弟子都認不得。嗯?明明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你是怎麽騙過所有人的眼睛的?”
動手前還要羅裏吧嗦一堆話。
不入流的家夥。奉知常淺色瞳仁裏神情冷漠。
唐海峰盯着他的眼睛,惱火地笑起來:“僞裝果然是你最擅長的事。讓我來見識一下,你還能裝到什麽時候。”
血算盤尖銳的刃部在大腿內側割開七零八落的傷痕。
朱得象劇烈嗆咳起來,他已經不再試圖掙脫鎖鏈,虛弱地制止:“住手,喪盡天良啊……”
無力的言語很快消散,連陰冷空氣裏漂浮的塵埃都沒能驚動。
經脈連心,腿上的割傷很快燒到後心,刺痛令奉知常後腦抵住牆壁。
這副緊咬唇齒,屈辱痛苦,而強自忍耐的模樣。唐海峰的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他拔出血算盤,在奉知常單薄的皮膚上擦淨血跡,給他看匕首上新添的雜亂痕跡。
“不愧是上了神兵冊的兵器,”唐海峰興奮得戰栗,“我打算用你的血将它洗成赤練劍,這個主意怎麽樣!”
喘息艱難地溢出齒關。光影讓奉知常的面孔陷入一種将死不活的恍惚,他生得很好,繼承自母親的眉眼在虛弱時刻綻放出令人心驚的美麗,讓人恨不得将這份瓷器似的脆弱的美粉碎在自己手中。
唐海峰以前從沒注意到,奉知常有這樣令人血脈贲張的一面。
“你是哪裏來的精怪嗎……”他靠近,将吐息噴在奉知常鼻梁上,看見奉知常琉璃似的眼珠上清晰映出自己的臉——映出自己身後之人的影子。
唐海峰猛然回——根本來不及回頭,就被那鬼魅般悄無聲息潛進來的人揪住了頭發,麻袋一樣倒拖着遠離了奉知常。
“啊啊啊啊啊啊啊!”
頭發被連根扯離頭皮!那人雙手如鐵鉗!
鑽心刺骨的疼痛,唐海峰根本起不了身,反手将血算盤向頭頂那雙手刺去。可他撞上的手骨硬得像鋼鐵,那人輕易分錯了他的腕骨,一腳重逾千斤踢廢了他側腰,唐海峰頓時眼前發白。
突襲卸掉了唐海峰僅有的防禦力,他只能任人擺布,那人巨石洪流般的拳頭砸在他臉上,挑的全是眼眶、太陽穴。
“是誰!是誰!”
下一拳砸歪了唐海峰的鼻梁骨,又一拳打脫了半顆門牙。
唐海峰模糊的視野裏現出那人的身影——“謝景回!馮總領不會放過王相要殺的人!!”
“哦?”謝致虛面無表情道,“你還知道這個名字。”
謝致虛揪着唐海峰的領口,讓唐海峰的後腦勺懸在粗糙岩石地面上一寸左右。
“那我怎麽能讓你活呢。”
謝致虛冷冷道。
唐海峰的腦袋在他手裏迸濺出紅白混雜的污物。
微弱的火苗奄奄一息,墓室穹頂大半埋藏在陰影裏。地下河從墓室裏淌過,鐵鏽中夾雜了真正的鮮血。
謝致虛丢下唐海峰的屍體,像丢一只惡心的臭蟲。
朱得象的腳鏈兵乓作響,他想要靠近謝致虛:“你是哪一位弟子?宗門已經找到這裏了嗎?咳咳咳……”但他走到一半就站住了,豐富的閱歷讓他敏銳察覺到這人身上不同于宗門弟子的危險氣質。
要不是他殺了唐海峰,難免會被朱得象當作兇手的同夥。
謝致虛沒有搭理朱得象。
他捏住奉知常無力垂落的下巴,奉知常發白的唇落在他眸底,這是接吻的距離。
奉知常被縛在鐵铐裏的手蜷縮起手指,聽見謝致虛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亂跑?”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開始日更到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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