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兩峰之間,霧氣如流銀,蒼鷺擊空落在山門溪水邊,褐爪撥動濕泥,長喙微偏,黃濁的虹膜映出重重人影。

弟子們聚在舒尹之身後,群情激憤。

“魏老可是我們宗門的老人了!難道也要為虎作伥?”

穿着麻布衫的守門人氣得胡須直抖。

“放我們出山!我們要去找掌門!”

魏老伸出顫巍巍的指頭戳舒尹之:“搞什麽,你是師姐啊,就由着後輩們胡鬧?!”

他說這句話,就是太不了解舒尹之了。舒尹之是小師姐,大部分時候還是跟在呂惠身邊做師妹,她哪裏能牽別人的繩子,她自己的繩子還牽在呂惠手裏。呂惠一放手,舒尹之就脫了缰,她一下一下将當頭棒砸進手心:“師弟們,将魏老仔細送回門房,跟我巡山去了!”

弟子們紛紛高舉手中兵刃,壓抑多時終于等來發洩為快。

山坡上練武場的方向腳步淩亂。“幹什麽幹什麽!鬧事嗎!”巡邏衛兵在隊長率領下迅速圍向山門。

同來的還有一個背負長劍的身影。

石人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慌忙插進弟子與衛兵之間,兩掌對外試圖将兩邊人馬分開:“大家都冷靜冷靜!尹之你怎麽回事,把大家帶到山門做什麽?請不要動粗軍士,讓我勸一勸大家——”

“勸個屁,”弟子情緒激動地打斷,“大師兄!師父都不見了還和他們廢話什麽!今天要不讓我們出山這事兒就不算完!”

衛兵隊長挂刀拍得哐哐響:“不算完?全部給我抓到議事堂,老子倒要看看是誰不算完!”

眼見場面混亂起來,地面突如其來地震了幾震——

蔥郁樹林簌簌抖動,栖在溪邊的蒼鷺撲扇翅膀,仿佛察覺到正在靠近的危險,唰然驚飛。

山道盡頭晨陽驟然被吞沒,衆人都驚悚地住了嘴,鋪天蓋地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頭頂。

弟子們托着脫臼的下巴,仰望巨人。

“什麽妖怪!”衛兵大驚失色,拔出挂刀,“關山門!”

原本還在震驚中的弟子們立刻意識到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推搡着衛兵,刀劍對刀劍,巨人堵在山門前擋去了所有光線,昏暗裏混亂得敵我不辨。一道虛幻的鬼影穿梭而過,無聲無息消失在巨人遮掩之下。

“項橫在巡邏隊有特權,明顯和馮京達成了某個協議,如果宗門裏同時有兩個人的失蹤都和馮京有關,那很有可能他們被關在了同一個地方。”

呂惠的聲音在謝致虛耳邊響起。

“山裏找不到的人只有到山外去找,從昨天項橫帶走奉先生到現在,時間不夠他們将人帶到太遠的地方,馮京在這裏,他也不會把掌門送出自己眼皮底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山腳清源鎮,你仔細搜查,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煩躁,不安。

怒火在一紙之隔傾吐火舌,燎斷謝致虛徹夜緊繃的神經就在瞬息。他察覺到自己正在變得危險,閉眼緩了緩神,腳步依舊在山道上奔走不歇。

說了多少次那鳥毛不是什麽好人!剛見面就能在雁門臉上留下傷疤,難道還不值得警惕?!

他喜歡奉知常像一顆定心丸,在江陵時總能奇跡般安撫他的躁動,支持他參加遇仙大會、比所有人都更懂他想要憑借自己的能力擊敗敵人的心,又能牽着鎖鏈将他從真要送死的邊緣緊拽回來。謝致虛的情緒都交在奉知常手裏,所以不知不覺間奉知常就成了那一滴決定成敗的火油,輕輕一舔就能在謝致虛心裏燃起滔天業火。

要是把人平安找回來……

謝致虛看不到自己眼中翻滾的烏雲将要摧壓一切。

就打一條鏈子将人拴在自己手裏,誰也不能将他帶走。

季夏尾聲,雪化的溪流滿載清涼,淌過落葉浸過苔石。松枝斜挂,晨露染濕疾行人的衣襟。山間連空氣中的水霧都是清澈的,呼吸之間肺裏的渾濁都被帶走。

謝致虛在明淨的涓流邊兀地停下腳步。雪水将沿着墓木壟傾斜直下,如挂銀練彩,最終彙聚成清水河與摸底河,流入清源鎮的人戶院巷。

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為什麽雪水而化、經年透徹的溪流會突然變成紅河?

水流沒有統一的發源,七零八落各自淌着,皇人嶺弟子找不到紅河的來源,只能猜測是水藻之類。但是時間太巧了,簡直像刻意吸引注意力。謝致虛順着水流來時的方向望進山林重岩,皇人嶺只占了一兩峰,墓木壟之上多的是荒山野嶺。

藏一個人何其簡單。

武理将食盒裏放涼的午飯倒了,換上晚飯以滾水溫着。越關山陪他坐着,打理黑裘上糾結的皮毛。

“你是狗嗎?”武理無語道,“用舌頭舔豈不更快?”

越關山已經習慣他說話的方式來,說:“這身裘襖是我的第一份工錢。當初心血來潮跟镖進了大漠,九死一生出來後,領隊就送了我這個。”

“你也不缺吧,”武理說,“越家的大少爺,想要什麽沒有,怎麽盡給自己找苦吃?”

“我不是大少爺,”越關山說,“我是二少爺,頭上還有個大哥。我懶得管家裏的事,就喜歡在外面玩兒。”越關山咧出個笑:“玩兒着玩兒着還能長本事,何樂而不為。”

越關山看着大大咧咧,實則心思很細膩,很多時候都能接上武理的茬。但他和武理又不一樣,武理是年幼時學會了看人眼色,越關山身為富家子,從來只有別人看他臉色,哪裏需要仰人鼻息。

“在大雲寺的時候,小和尚那我當貴客供着,可我是去學藝的,還能真把自己當大爺?不跟着起早敲鐘,能學會大雲震遠?”越關山說,“我喜歡跟人學藝,做徒弟是給別人當孫子的,後來上了天梯山,師父一個孱弱的孤寡老人,只我一個關門弟子,什麽事都要我自己動手,還得照顧他老人家。說是二少爺,把少爺去了,叫二也行。”

擁藍睡醒了,從瓦當上支起上半身,沖院子裏喊:“老大,人回來了。”

武理偏頭對越關山一笑,一雙眸子細細長長:“二就算了,你也是做老大的人。”

院門外有腳步聲走近,間隔節奏嚴謹,落地深淺一致,代表此人有極強的控制力。

武理自己就是理論大師,聽出了點門道,心中琢磨小五什麽時候這麽厲害了。

歸來的人果然是謝致虛,他從院外回來,呂惠也掐着點撩簾鑽出室內,往他身後瞧。

“別看了,”武理說,“這麽猴急,哪有出去一趟就能把人找回來的。”

呂惠撇嘴:“你以為我在看什麽?我怕他把衛隊引來了。”

謝致虛在外面奔波一天,粒米未進,幸而武理給他留了晚飯,撿了塊肉馍邊啃邊說:“山門的守衛加強了,有兩隊人輪班看守。是那個魏老放我進來的。”

那看門老頭身份成謎,皇人嶺的弟子似乎同他是熟識,他也願意幫助謝致虛,可是卻替馮京把住了出山通道。

“我到了清源鎮,按照呂兄給的名單找到了農戶,沒有一個在白天見過山上下來過形跡可疑的兵士或弟子。”

呂惠摸着下巴,聽出他言外之意:“那就是在晚上?”

謝致虛沒接這一茬,他三兩口啃完肉馍,擦了手,小心從懷裏掏出一條東西,放在石桌上。那盤條狀的東西扭了扭,原來是個活物。

“小五蛇!”武理認出來,“你在哪裏找到的?”

黑鱗蛇渾身站着泥濘,細密的鱗片失去光澤,腦袋耷拉着,幽藍蛇瞳像蒙了層灰翳。

“山裏。”謝致虛言簡意赅。

越關山瞬間明白:“你說他們把人藏進了山中某處?”

武理這才注意到,謝致虛衣擺蹭髒了織紋,皂靴像剛在水裏泡過,濕噠噠的顏色暗沉。謝致虛看上去有些疲憊,但神情還很鎮靜,沒人能從臉上看出他心中的焦慮。

“……你要不要去歇一會兒,”武理觑着謝致虛神色,他突然不能再把謝致虛當成可以随意發號施令的好脾氣小師弟,“都在外面跑一天,也不急在一時。”

他以為謝致虛擔心奉知常擔心得要死,怕奉知常吃苦受罪,自己失了分寸。誰知謝致虛卻點頭應道:“我去睡一會兒。”又對呂惠說:“我把撿到蛇的位置給你描述一下,你看還能派誰出去沿着那個方向接着找。”

直到雁門和寧武帶着山路圖飛檐走壁不驚動一人溜出住宿區,謝致虛才回房休息,小五蛇又被他貼身揣近懷裏。

呂惠審視着謝致虛的背影,琢磨道:“他看上去真的很生氣啊,項橫這次要慘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項橫在背後搞小動作,卻介于馮京在頭上壓着沒法嚴刑逼供,只能放任他拍拍屁股走人,還得意洋洋地脫帽朝衆人行禮,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氣得衆人牙癢癢。

“這次就算小謝要弄死項橫,我都不會插手了!”呂惠并四指發誓。

“你最好不要,”武理嘲諷道,“我看那鳥毛不順眼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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