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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再次灼痛起來,謝致虛才記起身上還留着奉知常種下的蛇毒。冷汗順着脊背黏住衣襟,好懸沒有痛得他滿地打滾,那毒汁在他血脈裏聚彙成針直往心口紮去。
他驀地腿軟,踉跄兩步,心想早知道就找機會解了,又不是什麽好東西,總留在身上還能當念想不成……
奉知常端坐輪車,看謝致虛黑氣漫上脖頸,慢慢委頓在地,他雖然高高在上,對上謝致虛的雙眼,卻猶如仍被壓在身下,心悸不定。他已察覺到這一次沒有那麽好敷衍了。
唐宇在屋外候着,聽見扣桌的聲音,立刻推門進去。屋裏阒靜非常,主子和他師弟都沒有說話,那小子臉色白得很,額間汗涔涔的。又被訓了吧,唐宇了然于胸。
奉知常的衣袍隐約有些淩亂,他細細撫平,突然擡手抓了只茶杯哐啷摔在師弟腳邊。
唐宇都被吓了一跳,謝致虛卻恍若不覺,站了須臾,才後退,擦肩而過時看了唐宇一眼。藏着來不及收回去的刀子,剜得唐宇背上涼飕飕的,猛然意識到這已經不是蘇州城裏的愣頭青了。
他又偷眼瞄着奉知常神色,見他胸膛在寬袍下克制地起伏。
原來不是訓人與被訓,而是勢均力敵的對峙。
昏鴉落在重檐飛起的一角,風铎來回蕩漾,徒然垂落,如被截舌,發不出一絲聲響。
螺黛山峰間的暮雲燒到了議事堂的瓦當上。堂外亮着夕日,堂裏亮着燈臺。馮京一手負在後腰,一手撚着小胡子,唐海峰為他掌燈,照着堂前高挂的巨幅豎軸。
那畫占去整整半面牆,內容不同尋常。群峰沿着燭火點亮的角落向着整幅畫面生長,峽谷絕巘之間川河怒濤,披發左衽的人們負箧曳屣,穿行在傾倒的天地之下。中原服飾,領子開口朝右,只有邊陲部族才常左衽。老弱婦孺在後方相攜,青壯年挽起褲腿,泡在川河之中,破竹為籠以石實中,累而壅水,搭建起一條橫跨天塹的橋梁。
唐海峰看了半天,看不出個所以然,胡亂奉承道:“此畫場面壯闊,人物細膩,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總領好眼光!”
馮京似笑非笑,似諷非諷,眼珠盯在畫幅上沒有移動:“這可不是我的畫。”
但他神情間也是欣賞模樣,唐海峰料想自己沒有拍錯馬屁,又問:“啊?莫非這是朱得象的畫?他這畫的是個什麽內容呢?”
馮京并不介意多費唇舌,說:“皇人嶺得以自立于武林各宗派,靠的是依傍鐵礦的地理優勢,他們原本造兵器,卻少有神兵,神兵冊是在朱得象升任掌門人後才建立的,全憑朱得象一副好手藝,讓這一代皇人嶺揚名立萬。”
如今再提起皇人嶺,都道是天下神兵之庫房,所謂劍出皇人嶺,亮相三分血,學藝不出師,逢朱頸上缺。弟子們初入江湖,都以能得到長輩贈與的皇人嶺兵器為傲。這一份名聲卻實是被朱得象一手打造出來的。
“巴蜀西南鹽源盆地,地勢天險,與世隔絕,有一支笮人部族擅長修造,手藝精湛,最興盛的時候,戰場上都是笮人打造的兵器,但早在前朝這支部族就已銷聲匿跡,”馮京琢磨道,“确實有流言說朱得象早年曾在巴蜀地區學藝,他将笮人部族的畫像挂在這裏,是個什麽用意呢……”
這話不是提問,是自言自語,唐海峰便不敢擅自接茬,恭敬奉好燈燭。光暈打在畫軸上,青黛染料暈開一層異色。馮京神色一動,指着畫卷邊沿問:“今日有誰動過這幅畫?”
唐海峰一愣:“啊?”
門外侍立的衛兵回話:“總領,沒人來過議事堂。”
“不可能!”馮京厲聲道,“這幅畫的位置被挪動了!”
唐海峰大駭,他雖沒看出位置有何微妙變化,但他曾跟随馮京進入過畫後密室。畫被動過事小,可能有人偷偷進過密室事大。
“是誰!”馮京怒道,“誰未經允許擅入議事堂!”
唐海峰立刻想起白天那個嚣張的女弟子:“總領,會不會是那個舒尹之?石人愚廣召弟子回山,不就是想要脅迫您,他們找不到朱得象不會罷休,一定懷疑是您把人藏起來了。”他心念電轉,想到一石二鳥的計策,對馮京道:“石人愚帶回來的人裏,還有屬下曾打過交道的,那個坐輪椅的叫奉知常,跟在他身邊有個叫謝致虛的,此二人在蘇州就曾打亂丞相的布局,我看他們在此關頭來到皇人嶺,也沒安什麽好心。”
馮京狐疑道:“姓謝?”
唐海峰哪裏知道姓謝怎麽了,他在蘇州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梁家人追殺,一路逃到冀州,對逃命途中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事一概無所耳聞。他在冀州被人發現攜帶的匕首是血算盤,當作皇人嶺弟子領回了清源鎮,還以為是抱上了馮京的大腿躲在皇人嶺才免去了梁家的索命。誰料冤家路窄,又叫他遇見了奉知常,落到自己地盤還弄不死人,他唐海峰的腦袋就白塌了!
“就是姓謝,”唐海峰說,“另外一個姓奉,尤其詭計多端,放任他們和弟子們混在一起,屬下替總領深感不安。”
馮京看着他。
唐海峰立刻會意,壓抑着即将噴湧而出的興奮與戰栗,單膝跪地:“屬下一定不負所托!”他一手習慣性搭在匕首手柄,拇指挑出一截鋒芒,血算盤嗅到了将要沾上的腥味。
武理完全搞不懂,謝致虛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黏奉知常的,分明他們兩個才是正兒八經相處過兩年的師兄弟。
“不要轉了,你轉得我頭暈,”武理惱火道,“他就是跟人出去逛逛山路,你還能拴根鏈子把人鎖起來關在房間裏不讓出門嗎!”
一盞茶功夫前,項橫剛從謝致虛面前推走了奉知常。
謝致虛一手抱胸,一手摸下巴,在呂惠的小院裏走來走去,牙齒磨得嘎嘎響,聞言面向武理,神色竟然十分認真。
越關山端詳他片刻,對武理說:“你講得太詳細,他都動心了。”
越關山也是個閑不住的,呂惠和石人愚還沒商量出對策來,叫他們按兵不動,成日困在院子裏,他都要生黴了。
“我們也出去走走吧,你說的那個雉冠峰,聽上去非常險峻,值得一攀!”越關山興致勃勃道。
武理一盆冷水澆下來:“你只要出了這院子,立刻有巡邏衛隊拿着真刀真槍請你回到自己住處好生待着沒事不要出門。”
越關山道:“怎麽那鳥毛就能在外面亂晃不被驅趕?”
謝致虛開的好頭,他們現在都管項橫叫那鳥毛。
武理也道:“對啊,為什麽?”
三個人面面相觑,相對困惑。
這時院門開了,唐宇魁梧的身軀從花籬笆間擠進來,身後沒有別人。
“你怎麽回來了?”謝致虛問,“二哥呢?”
唐宇摸摸腦袋:“長老同人在山上轉轉,不要人跟着。”
謝致虛臉色陡變:“他叫你不跟着你就回來了?!”
唐宇保持沉默,顯然沒有意識到出了什麽問題。山裏疾風陣陣,吹落了灌叢枝頭的杜鵑,絹花落進泥裏,沾上零落的污漬。
呂惠和石人愚已經在宗門裏浪費了太多時間,他們才意識到也許骁雲衛說得對,朱得象已經不在宗門裏了。
然而看門的出了魏老還多了一隊兵,把守山門只進不出。
早先清源鎮鎮民上山請求解決水源問題,弟子們還能出入自由,如今竟是要封山的架勢。
呂惠心中愈發不安。箭在弦上,已然只待一個發弦的時機。他藏好焦灼的情緒回到住院,等待已久的客人們告訴了他新的消息——
“奉先生失蹤了?”
呂惠如遭迎頭一棒,向來機關百竅的心思都卡了殼。
謝致虛此時倒很沉着:“準确來說,是被鳥毛帶走了,現在還沒回來。”
時已近晚,宵禁比白日無事不準外出管制得更嚴格。現在還沒回來基本等于人不見了。
呂惠一下沒反應過來:“鳥毛是誰?”
謝致虛禮貌道:“哦,是項橫。”
呂惠:“…………”
“你得想辦法讓我師弟見項橫一面,不然他能急得把你院子拆了。”武理誠懇建議。
呂惠挂着弟子腰牌,趕在宵禁前最後一刻避過巡邏衛隊敲開了項橫的屋子,拎着後脖衣領把人強行帶了回來。舒尹之得到消息,帶着她的房客們翻過院牆,擺開三堂會審的架勢,骁雲十二衛和項橫有舊怨,如狼似虎将人團團圍住。謝致虛手無寸鐵,可他盯着項橫的目光就是最鋒利的劍,抵在喉嚨上要他交代将人帶去了哪裏。
一滴冷汗藏在項橫鬓角,但他面色依然輕松無畏:“說什麽呢,我和奉先生相攜同游,結束後他自然是回了呂二師兄的院子,怎麽能找我要人呢?”
奉知常不見了,可項橫還在。就憑這一點項橫也脫不了幹系。可他咬死不認,唐宇又中途離開,沒人知道這之間發生了什麽。
雁門一個鹞撲,雙膝抵着項橫兩肩将他跪壓在地,彎刀點在項橫兩眼之間:“老大,這個人陰險狡詐愛耍花槍,先讓我卸了他眼珠!看他交代不交代!”
雁門眼角的疤猶自鮮明,他不是在虛張聲勢。
不能讓同宗師弟在自家院子裏出事。舒尹之看了呂惠一眼,卻見他沒有阻攔。越關山和荊不勝也沒有出聲。
雁門正要下手,呂惠的院門被人叩響。準确的說,不是叩,是撞。一隊高大的人影冒出籬笆,最近山裏處處能見到他們的身影。
“禁止私下鬥毆,”衛兵說,“禁止違規群聚。”
隔着不及胸高的栅籬,兩撥人寸步不讓地對峙。
“原來如此。”呂惠得到了他想要的——他知道了項橫能自由出入宗門的原因。
彎刀碎鐵如泥的鋒刃下,項橫露出無所顧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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