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又是唐海峰。

他在山門前耍了個威風,現在又出現在掌門宅邸,身邊還有一個蓄着兩撇小胡子的男人,一手扶着腰間劍柄,一手撚着胡須,看人時下巴高擡,帶着點談不上親和的笑。

舒尹之冷眼瞧着他:“馮總領。”

馮京摸着胡須,道:“尹之啊,這麽客氣做什麽,喚我全名不就好了。”他還微微笑着,說的話卻叫人心生警惕。

是個睚眦必報的人。

舒尹之卻不怕,直言道:“器械庫如今是馮總領管着麽?”

馮京道:“是我管着,尹之要進去,同我說一聲就行了,咱們之間還客氣什麽。”他又話鋒一轉:“不過,你早有了趁手兵器,還進去這裏做什麽?”

舒尹之冷冷道:“進去看看。”

言下之意我想進去就進去,你管得着麽。

馮京眯着眼睛,光線漏過不散的雲霧落進走廊,照得他一張臉半明半晦。他好像略過舒尹之,打量了幾眼謝致虛。

唐海峰便湊到馮京耳邊,不知嘀咕了什麽。謝致虛立刻有所察覺。

“開門。”馮京對衛兵下令,兵器庫木門開鎖大敞。

裏面沒有窗戶,守門衛兵點燃了壁燈,昏黃火光亮起,被四面打磨光滑的鋼鐵折射成鋒利的割線。寒星乍現,切入眼球。

門口數人都下意識擡手擋了一下。

皇人嶺的兵器庫見了天光。

“請吧。”馮京扶着腰間挂劍,對舒謝二人做了個手勢,主人派頭十足。

牆上挂着的刀劍,樣式不一而足。

舒尹之取下一把給謝致虛看,玉質刀柄,鑲金嵌珠,華貴非常。“這是海淘來的痕都斯坦玉,師父的私人珍藏,宗門上下只有兩塊,被鑄作刀柄,佩戴很彰身份。”

“謝謝,”謝致虛汗顏道,“這也太有身份了,我是受不起。”

舒尹之就給他看另一把,胡桃木柄,做了虎咬兔雕飾的護手,是把直劍,兩邊開刃。謝致虛握在手中揮了幾下,手感不似中原劍。

“這是仿造波斯刀的造型。”舒尹之解釋道。

兩人在這兒挑劍,馮京和唐海峰就杵門口看着。

器械庫裏兵器琳琅滿目,雲頭刀、三叉戟、蒜頭錘、禹王槊……連唐海峰都沒見過,一時看花了眼。馮京卻像早已了如指掌,目光始終跟随着舒尹之和謝致虛。

舒尹之被盯得撇下嘴。謝致虛倒是不在乎,見舒尹之挑不下去了,便小聲打趣:“算了吧,我看今天就算挑中了,你也不好做主送我。”

兩人都在這玩笑中斂去聲色。舒尹之把胡桃木直劍放回挂架,蹙眉道:“我記得有一把劍很合适,想帶你看看……”

她停頓須臾,說:“現在不見了。”

他們就站在刀劍置物架前,鋒刃橫陳一覽無餘。舒尹之沒有看到那把劍。謝致虛說:“被人拿走了吧?”

舒尹之陷入沉思,突然像想起了什麽,猛然回頭看向馮京腰際挂劍——那把劍微有彎曲弧度,劍尖上挑,是最适合用以劈砍的劍型。

“你……”舒尹之咬着牙根,“你拿走了斬天罡!”

馮京撚着翹尾巴的小胡須好整以暇,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卻沒開口,由身邊的唐海峰代為回答。

“總領能動這兵器庫,你卻不能,小姑娘,上下尊卑有序,說話可得注意點。”

此言一出,才算落實了謝致虛心中所想——馮京同意他們進來開開眼界,可沒同意他們帶走兵器,除非兩手空空,否則今日是走不出器械庫的木門。

舒尹之得了呂惠與石人愚叮囑,到底按捺着沒有發作,同謝致虛一前一後出了兵器庫。

馮京在他們身後悠悠道:“尹之啊,我觀你師父久無下落,生死兩茫茫,弟子回來那麽多也是群龍無首,再找不到人,生還希望可就渺茫了。”

唐海峰像條應聲蟲,在句末哼笑捧場。

舒尹之側過頭,冷冷道:“老狗,閉上你的臭嘴。”

“等我收拾了那狗東西,斬天罡就給你用。”舒尹之對謝致虛說,語氣之堅決,讓謝致虛仿佛已經看見當頭棒砸得馮京腦門開花的未來。

之前是他想錯了,舒尹之這個暴脾氣,哪裏經得起馮京一而再再而三挑釁。

謝致虛觑着舒尹之神色,猜測:“斬天罡是朱掌門鍛造的嗎?”

“是我鍛的。”舒尹之說。

謝致虛:“???”他還以為斬天罡是皇人嶺的鎮派之寶一類,很有象征意義的東西。

“雖然是我鍛的,但師父從頭指點到尾,我們都很滿意那把劍,劍成那天就入了神兵冊。彎刃單鋒,削顱不沾血。你劍快,就當用快劍。”

謝致虛承了她的情。

舒尹之還許諾幫奉知常重鑄一條腿,劍雖取不了,鑄爐還可以用,只等謝致虛給了尺寸就能開工。

回程的路上經過練武場,有兩個弟子在鑄鼎邊上練功,被巡邏衛隊驅散。馮京代行掌門之職,停止了除有訂單催促的鑄造以外的一切日常活動。

內門弟子的院落是按排行分配,呂惠是二師兄,住處比舒尹之大,邛山的三人和越關山都和呂惠住。謝致虛推門進去就看見骁雲衛的十二個少年垂頭喪氣向越關山請罪。

“按照地圖,邊邊角角都摸遍了,沒有找到囚禁的跡象。”雁門彙報道。

“密室暗門呢?”呂惠追問,“本宗內沒有太多,我在地圖上都标出了。”

寧武嚷道:“當然都找過了,不然怎麽叫找遍了?我估計人已經不在宗內了,否則不會完全無跡可尋。”

密室暗門通常建在主人起居的宅邸中,馮京調了許多衛兵看守,骁雲衛還能悄無聲息摸進去,衆人這才意識到他們是涼州越家訓練出來的近衛。

“唉,”石人愚背着長劍,郁郁道,“這可怎麽辦,我把弟子們都召集回來,以震懾馮京,可若師父遍尋不着,也不是長久之計啊。”他方才又接了幾批師弟妹回宗,剛把人安頓下來,馬不停蹄就趕來商議對策。

呂惠面色也很陰郁,一言不發。

武理突然說:“養雞場去過了嗎?”

衆人都将他看着。

“養雞場啊,”武理重複,“雉冠峰上,用一線鎖鏈和主峰相接,只有喂雞時才有人去,平時都荒無人煙的養雞場。”

寧武鋪開地圖,少年們腦袋湊一塊,一邊細看一邊嘟囔:“地圖上有這個地方嗎?”

呂惠和石人愚經他一說,也才想起來。石人愚困惑道:“這位小兄弟,怎麽知道我們皇人嶺的雉冠峰?”

呂惠打斷了他:“別管那麽多了師兄,找人要緊。”

雁門幾人得了越關山的令,又着急出發。

向晚雲霧終于淡了,變成絮絮團團的虛影,罩在院落間,遠處群峰影影綽綽。粉白的杜鵑攀上籬笆,簇在一起,正是花季最娟麗的時候,卻被遮去光澤,在暗淡的黃昏裏顯得憔悴。

霧氣與夜色掩蓋之後,一切人物都躍躍欲試。

謝致虛吃了晚飯坐進院裏,骁雲衛還沒回來,呂惠同石人愚一起去見剛回來的後輩們,只剩武理和越關山在閑聊。

謝致虛只聽了只言片語。

“……裝聾作啞好了,說多錯多。”越關山說。

武理回答:“朱掌門是個好人,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謝致虛腳尖一動,越關山就盯過來,一邊跟他打招呼一邊在袖底戳戳武理,叫他住嘴。

謝致虛猶豫片刻,最終沒有過去。武理最初不喜越關山誇張的行事風格,卻也不得不承認他二人心思一般細膩,都能從一點語氣裏讀懂對方的意味,以至現在有些話武理不和謝致虛說,倒會和越關山分享。

籬笆的門開了,唐宇推着奉知常晚歸。

檐下全是暮色陰霾,房門半開,未點燈的室內模糊一片。一只手把住房門。

“去哪兒了?”謝致虛問,“這麽晚才回來。”

連推車的唐宇都吃了一驚,他還是頭一回聽謝致虛用這種生硬的語氣和主子說話。

奉知常本就吃軟不吃硬,理也不理他,徑自推開門。

謝致虛松手讓他進去,卻從唐宇手中接過輪椅,熟練地翹過門檻。

“我和二哥私下說點事。”謝致虛對唐宇說。

唐宇站住了,見主子沒有反駁的意思,伸手替他們拉上門。

窗扇半開,所剩無幾的天光全被插屏擋了。

謝致虛點亮油燈,回頭見奉知常自顧自坐在桌邊,垂頭撥弄盤成一圈的黑鱗蛇。蛇腦袋在他細白的手指下一點一點,眯起瞳孔。

謝致虛不吭聲,走到奉知常近旁單膝跪下,擡手就去掀他衣袍。

奉知常最近對謝致虛很有意見,本來懶得理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忙去捉他的手:

——你做什麽!

不成想向來好說話的謝致虛今天也不打算講理,他本來習武,又通了經脈,力氣不是奉知常能比的,單手就箍住奉知常雙腕,另一只手仍自聊起奉知常的袍角,露出他經年掩藏的半條木腿。

黑鱗蛇盤在桌上,嘶地吐出芯子。

木腿陡然一踢,正沖謝致虛鼻梁。謝致虛讓身避過,膝蓋壓上去抵住奉知常的腿,将他雙手禁锢過頭頂,整個人危險地傾身,逼得奉知常不得不仰起脖頸,以避開和他近在咫尺的對視。

“我給你量尺寸,重新鑄腿,你有什麽不滿?”謝致虛說,眉間積壓着奉知常從沒見過的陰郁。

——你滾,我用不着!

奉知常想将雙手從謝致虛掌間掙脫出來,可他哪裏抵得過習武之人的氣力,唇都咬白了。

“瘸着腿有什麽好?成日坐輪椅,什麽人都可以推你走,”謝致虛離得太近了,幾乎挨上奉知常的鼻尖,灼熱的吐息噴在奉知常臉上,叫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師弟已經失控了,“我為你洗過澡,還有什麽沒看全。不讓我看,你想讓誰看,那個插鳥毛的混子嗎?!”

黑鱗蛇煩躁游走,卻不敢真的咬上來。奉知常氣得渾身發抖:

——好啊,你膽肥了!自己的事都沒掰扯清楚,我挨得着你管?!

謝致虛瞳色濃得像暈不開的墨汁,蘊藏的情緒完全不可知,卻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犬齒,語氣緩和下來,商量似地說:“我和舒尹之斷了,你也和那鳥毛斷了,好不好?”

明明是好聲好氣的哄人,那兩顆尖利的犬齒卻叫奉知常心裏一驚。從來沒人發現謝致虛生着虎牙,因為他從來不在人前露齒開懷地笑。連奉知常都沒見過抛卻了溫和假象的謝致虛,他單知道謝致虛從前也是個嚣張恣肆的少爺,卻沒真見過謝致虛的鋒芒。

謝致虛在邛山打磨兩年,出山後已然藏鋒斂銳、棱角磨平。但江陵重游讓他想起曾經的意氣,陰差陽錯下功夫見長更給了他撕去溫文外殼的底氣。謝致虛同舒尹之在農家院裏那次比試,勢如破竹不可抵擋,他內蘊曾為天之驕子的傲氣,服了舒尹之,也驚了奉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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