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沿着山坡爬上去,就是開闊的廣場,中央立着一口鑄鼎。
山霧從雪頂傾洩而下,浸着透涼的寒意,掩埋掉周遭景物。隐在霧後的幢幢樓院阒寂無聲,石人愚領着衆人穿過廣場,和一隊巡邏的衛兵夾道相逢,老四過于突出的身形使他們遭到好一番盤問。舒尹之本來就是暴脾氣,差點撸袖子和衛兵起沖突。
“馮京原先就對宗門的兵器鑄造有監察權,現在更是拿我們當工匠使喚,連武場也封了,只留下鑄造廠還可以出入。”石人愚說。
這處廣場原來是他們的練武場,平時能見到弟子們集體出操,現在被雪霧掩蓋,像座空蕩蕩的孤墳,沒有生氣。
山上氣溫低,習武之人有內功心法傍身,不畏寒,只有武理和奉知常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挨凍。武理臉皮厚,鑽進越關山的黑裘裏避風,謝致虛是看到他才想到奉知常也會冷,彼時奉知常雖面上紋絲不動,搭在輪車憑肘上的手都凍青了。看上去唐宇也沒想到這茬,兩人都沒準備厚衣,謝致虛便解了自己的外袍先給奉知常披上,誰料半途殺出另一雙手,也要給奉知常披袍子。
謝致虛無語至極,對項橫道:“有你什麽事兒,瞎湊熱鬧。”
這兩年他說話一向很注意分寸禮節,此時是真忍不住了。
項橫笑臉盈盈,似乎越關山在他肩膀上留下的暗傷已經痛過了:“我的袍子袖小,不漏風,披着更暖和。先生将就一下,等到了住處,我還有湯婆子。”
謝致虛二話不說将自己的外袍給奉知常嚴嚴實實裹上。奉知常來不及拒絕,也沒有拒絕。
少說多做才是實幹派。
舒尹之挨過來搭住謝致虛的肩膀:“徒弟,看樣子心法學得不錯嘛,已經能禦內力抗寒了。”
能夠內力運轉周天之前,謝致虛的體質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什麽輕功氣功一概不會。舒尹之作為小師父,教得很盡心,謝致虛誠懇笑道:“多虧了舒師姐指點。”
他剛說完這句話,手臂上一重,卻是奉知常将外袍甩回給自己,讓唐宇推着輪車往隊伍前面去,背影冷漠得很。
這又是怎麽了?謝致虛滿頭霧水。
項橫朝他吹了聲口哨,翹着嘴角追了上去。
耳朵尖拂過誰的呼吸,原來是舒尹之把腦袋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像對着他耳朵吹氣似地說:“傻站着幹嘛,你看誰呢?”
熱烘烘的吐息直往耳朵眼裏鑽,無端暧昧。
謝致虛渾身一個激靈,差點跳腳:“師姐你別害我!”
石人愚将一行人安頓在內門弟子住宿的區域,那兩小院子是舒尹之和呂惠的住所,現在挪給客人們擠一擠。
左鄰右舍都悄無聲息,閉門掩窗。
骁雲衛在外間清點行李,呂惠将房門一關,光線暗淡下來。
“那倆混子竟然也能跻身內門。”武理同衆人圍坐在桌邊,酸溜溜地說。
蒜頭那幾個歪瓜裂棗被攔在了內門之外,倒是項橫李良一路跟了進來,就住在同一片院子裏。
“沒想到吧,”呂惠看了他一眼,“小子雖然欠揍,倒是有幾分本事。”他問石人愚道:“我們在城外遇見項橫那幫人,說是聽到些傳聞,不敢上山。清源鎮那兩條紅河究竟是怎麽回事?”
石人愚兩條眉毛耷拉着,坐凳子上也不卸長劍,劍鞘杵着地面,看上去費勁又怪異。他比呂惠舒尹之年紀都大,言談舉止也穩重許多。
“我正想說此事。不瞞諸位,鎮裏早有人來山中請過弟子查探,那紅河竟是從發源之地流出,若要追根溯源,怕是要到雪山之巅。不過既不是人血,有弟子猜測或許是紅藻一類,到也不是什麽大事,”石人愚憂心忡忡,“近日最要緊的,應是師父失蹤一事,我因此發召集令喚回各地弟子,這些日子七七八八也回來不少。馮京原本同我們拿喬,不願出力找人,現在見我們人多勢衆,總算願意配合,但也因此逼他調來衛兵,将宗門戒嚴。唉,大家都是為了找人,何必鬧到這步田地。”石人愚很是憂愁。
謝致虛和武理對視一眼,心說馮京是王贛的手下,他調兵将皇人嶺看管起來可不是為了找回你們失蹤的掌門。
呂惠也說:“大師兄,你別天真了,說不定師父就是叫馮京囚了起來,他好因此代行掌門之權,徹底掌控宗門。”
“沒錯!”舒尹之一拍桌子,氣勢洶洶,“怕他個鳥,咱們人多,把馮京抓起來嚴刑逼供,要他吐出師父的下落!”
檐下築巢的燕雀都給她這一拍驚飛了。
石人愚擦去汗水,勸解道:“不可如此莽撞。”
在座的客人們都在摸鼻子。他們可不是專程來皇人嶺看熱鬧的,作為舒尹之與呂惠請來的幫手,真要和馮京對打,也要出一份力。
呂惠說:“大師兄說的對,不可莽撞行事,若是師父果真在馮京手中,那就是他用以威脅我們的籌碼。”
石人愚道:“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我們已經頭疼了很久,二師弟回來得及時,出謀劃策可全靠你了!”
今日還有弟子返回宗門,石人愚趕着去接人,以防弟子們被馮京的衛兵攔在山門外。
房門一關,荊不勝就抵着扇骨,似笑非笑道:“這位石師兄倒是個老好人。”她擔任侍衛首領一職,平日少不了出謀劃策,一眼就看出來石人愚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主。
“不然呢,”呂惠嘆了口氣,“要不怎麽急着把我叫回來。”
朱掌門一失蹤,清源鎮的河就變了色。這兩件事之間果真毫無關聯嗎?
謝致虛考慮着這個問題,一邊在分給自己的房間裏收拾行李。不知要在皇人嶺待多久,東西沒有全擺出來。
收拾好了出門,呂惠靠在隔壁房間門框上,給他使了個眼色——院子低矮的籬笆上趴着一個腦袋,橙紅鳳翎招搖惹眼。奉知常的二輪車就停在邊上,籬笆上絹紙似的高山杜鵑襯得他頸白如瓷,正垂眸聽着項橫說話。
謝致虛認得這個神情,是不耐煩的意思。
呂惠同他開玩笑:“項橫這小子滑頭得很,你可把人看牢了。”
謝致虛還沒回話,舒尹之從呂惠房裏出來,他們剛商量了事,親熱地摟住謝致虛肩膀:“徒弟,走啊,到我的地盤了,帶你去瞅瞅我們皇人嶺兵器庫,之前說好給你挑把稱手的新劍。”
舒尹之的手剛一搭上來,奉知常就偏過頭,和謝致虛對上眼神。謝致虛心中騰起一股不妙的預感,果然見原本還按捺不耐的奉知常,對籬笆外的項橫點了點頭。
項橫得了應允,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來開院門,作勢竟要帶奉知常出去。
“二哥!”謝致虛趕緊喚道,“你要去哪兒?別亂跑,唐海峰不會善罷甘休的。”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唐海峰從湖中島上消失,他們都以為是被奉知常炸山一舉埋在了湖底,沒想到竟會出現在千裏之遠的皇人嶺,手中還有謝致虛遺落在島上山洞的血算盤。聽石人愚的說法,唐海峰投靠了馮京,作了副手,是巡邏衛隊的隊長。
奉知常看了謝致虛一眼,沒吭聲。項橫也看過來,壓低的帽檐下笑臉十分欠揍,接過推車就帶着奉知常出門,連唐宇都只能跟在後面。
謝致虛沉默下來。
氣氛有點不對,舒尹之神經大條慣了也不由自主松開了攬着謝致虛的手臂,有些悻悻。
呂惠抱臂,恨鐵不成鋼道:“你剛才就不該那麽說話,知道嗎。”
謝致虛看着他,意思是給個示範。
呂惠捏着嗓子:“二哥哥你不要走,人家心慌慌,時節不好,外邊壞人多,給人騙去了可怎麽是好~”
哐當,舒尹之的下巴砸到了地上,檐上蹲點的骁雲衛一頭栽了下來,瓦當上積久的枯葉塵灰撲簌簌震落,衆人在灰塵裏紛紛遠離這位驚世駭俗的呂二師兄。
骁雲衛十二個人,只有三個留了下來,其餘九個悄無聲息融進山霧中隐去身影,前往四方探查消息。弟子居住的院落阡陌間人跡罕至,都在大師兄的叮囑下避開巡邏衛隊,各自韬光養晦。
練武場正對着宗門議事廳,只有衛兵出入,不見門中長輩。舒尹之掂着當頭棒從議事堂門口經過,虎頭起落之間蓄勢待發,仿佛要擇人而食,衛兵前胸覆铠,鷹眼盯着她和謝致虛。
兩隊人擦肩而過。
走過議事堂,謝致虛說:“我以為你會忍不住。”
舒尹之哼了一聲,将當頭棒插回後腰,鋒芒全部收斂起來,只待一擊斃命的最佳時機。
她既是蘇州城裏不問青紅皂白就闖入民宅對謝致虛動手、還要呂惠牽住繩子的師妹,也是皇人嶺資歷排名前十、擔着無數弟子目光的小師姐。
議事堂位于一座五進院落的前廳,兵器庫則在最末。中間隔着掌門的起居屋,如今已被馮京鸠占鵲巢。舒尹之特地避開,帶着謝致虛從側門繞進宅邸。
廊下只有一道簡樸的木門,落了灰,若非左右守着兩個衛兵,都看不出這裏就是皇人嶺核心的兵器庫所在。
“總領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庫。”衛兵目不斜視,對面前的舒尹之與謝致虛視同不見。
舒尹之在宗門生活了十數年,宗門就是她的家,出入自家門還從沒被人攔過,當下臉色都變了,從懷裏掏出一塊名牌:“我有內門弟子名牌,有權進入兵器庫。”
那衛兵機械重複:“總領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庫。”
話說到這個地步,謝致虛已然明白了皇人嶺的局勢——正同兩年前的歸壹莊一樣,主權更疊了。
任憑舒尹之再想忍,此時也有些動怒,兵器庫是宗門的心髒所在,皇人嶺就是靠着一手鑄造之術揚名江湖。控制了兵器庫就是控制了宗門底蘊,是可忍孰不可忍?
“馮京不過領監察職,何曾能頂了掌門權限,掌管兵器庫!”她寒聲質問。
守門衛兵只作不聞,卻從走廊盡頭響起一個聲音:
“朱得象失蹤,總領代領掌門職權,這是總領帶兵入駐之前就同你們掌門談好的。你有什麽不滿?可別壞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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