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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木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清水河與摸底河是山上化雪彙聚,皇人嶺跟前的山梯原先叫做發源壟,乾興三年改的名。
“當時清源鎮裏的住民要修房子,到山上伐木作梁,請風水先生選址,誰知那大師一眼瞧見壟上樹木,直言此乃墓木合圍,掩屍根下,樹聚陰靈晦氣不散,”武理一邊爬山一邊喘氣,說,“後來鎮裏的人就叫這裏墓木壟。就是這麽個典故。”
棧道環繞而上,為了山下運送物資便宜,石梯修得低矮,階面寬闊,兩階之間相隔數十步。
一行人排成縱列登上墓木壟,雲山霧繞,水汽盈袖,白雲之上浮空積翠,松林橫枝間雀鳥啼鳴,人聲鳥聲山風過隙,就是沒有傳聞中埋伏待命的刀兵之聲。
大家都聽着武理介紹,項橫落在後面,突然插嘴:“你倒是了解墓木壟,不像是第一次來做客的。”
武理頭也沒回:“了解墓木壟算什麽,天底下沒有我不知道的事,自己見識短淺就不要以己度人。”
這嘴也太毒了。越關山攏着裘襖跟在武理身邊,握拳掩嘴咳了兩聲,抑制住幫腔的沖動,偏頭看見謝致虛拖着腳步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問:“怎麽?晚上沒睡好?”
謝致虛手揣在寬袖裏,劍也沒了,碎片裝在行囊裏挎肩上,要是長了尾巴此刻也耷拉着拖在身後,沒精打采。
武理替他回答:“還能怎麽,人家不理他,自讨沒趣呗。”
越關山:“誰不理他?你不理他?我不理他?”
唐宇替奉知常推車,走得緩慢,落在最後面,項橫像一只讨人厭的蒼蠅,繞着兩人轉趕也趕不走,偏奉知常還給他臉,并不疾顏厲色。
謝致虛氣悶道:“分明昨天晚飯時候還好好的,他也不像會對項橫這種人感興趣,突然就不搭理我,卻由着那小子湊到跟前。”
武理道:“你做什麽了?”
謝致虛道:“就是什麽都沒做才奇怪!睡一覺起來而已。”
越關山繞到另一邊将謝致虛夾在他和武理中間:“睡覺前還幹了什麽?”
謝致虛想了想:“沒做什麽吧……吃飯,聊天。”
武理:“和誰聊?”
“舒師姐啊,她有些事和我商量。”
越關山追問:“在哪兒聊的?”
謝致虛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又覺得不可思議,回答:“在我房間裏……不會吧……”
前面帶路的呂惠聞言回頭給他一個憐憫的眼神:“真是個傻小子。”
武理難得沒有和呂惠嗆聲,也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只有越關山這個一語中的的無心人還一臉茫然,全然不知他們在說誰。
行到半途,遇見山野小亭,衆人暫做歇腳。
半山絕巘間一道懸泉飛漱而下,水珠在岩皮上碎成五彩斑斓的光粉,景色獨美。
亭子挨着飛泉,濺出的水花難免沾濕衣角,唯一的避水處給越關山占了去,他裹着裘襖,一衆人都爬山爬出一身汗,唯他面不紅氣不喘。骁雲衛端茶扇風,把人伺候得像個大爺。越小太子本來也是大爺,他占了山亭最好的位置倒也不是有意,而是歷來習慣了衆星捧月,連在涼州大雲寺學藝這種低頭裝孫子的事,都給他父兄拿錢砸成了貴客爺爺。
李良和蒜頭帶人過來,往骁雲衛面前一站:“讓個座呗兄弟,怎麽着就你們不用淋雨嗎?”
這幫小混子越是靠近皇人嶺,越像有了依仗,膽子大起來。
骁雲衛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們。
荊不勝搖着骨扇,抿唇一笑,和舒尹之對着山景聊天,兩人都不管這事。
李良那幫人上次靠耍陰偷襲占了上風,就以為骁雲衛看着臉嫩,實際也是些好欺負的小少年,那就大錯特錯了。
任骁雲衛出手教訓這群人,也算讓他們出口惡氣。
項橫負手過來,帽子上的羽毛飄來飄去:“又在找事,皮癢了嗎?”
李良還毫不知危險,嬉笑道:“老大,哥幾個給您挑個好位置,歇息歇息不用沾水。”
項橫聽着将越關山做的地方當無人之地般打量一番,一雙笑眼眯起來:“是個好地方啊。怎麽着兄弟,”他問越關山:“歇息夠了不?”言下之意可以讓位了。
雁門眼角結的血痂還沒幹,彎刀在指間打轉,簡直下一刻就要給項橫削過去。越關山翹着的二郎腿放下,站起來伸了個攔腰。他個頭不算太高,但那張黑裘一打開,陰影就完全将項橫籠罩了。
然而項橫半點沒退讓。這小子随時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心思卻很靈活,早看出來越關山面色蒼白、成日裹着裘襖,當他身體不佳呢。
“人人都想坐好位置,這有啥,”越關山也笑,一只手親切地搭在項橫肩上,“去吧去吧。”
項橫臉色陡變——
越關山那只手像鐵爪銅山,牢牢摁着他,力灌全身如洪流蓋頂,令他半絲也動彈不得。肩膀被捏得咔擦作響,項橫都能聽見關節在□□。李良見老大神色不對,腳步一動,雁門的彎刀立刻就橫到他眼前。
“你們做什麽!”蒜頭一幫兄弟不幹了。
“敢動一步試試!”寧武一腳踏上長椅,腿橫在混子們面前。山亭年久失修的長椅嘎吱一聲,從寧武腳下裂出條縫。
呂惠不忍地捂住眼睛。
項橫被這個看似羸弱的青年捏得肩骨都要碎了,掙脫不得,他也不是個省油的,當下腦袋一抖,帽上的鳳翎眼看就要削下來。越關山卻撤了手,在他後心輕輕一拍,像是和和氣氣地推他去坐那避水的好位置。
這一拍,項橫差點吐血當場,只覺一股內勁打入心口,血脈噴張耳鳴不斷。
“坐吧坐吧,兄弟我要先走一步了。”越關山替雁門報了仇,心情很好地沖武理對了個眼神。
武理也站起來:“走了走了。”
奉知常看過來一眼,就見謝致虛飛速從行囊中抽出一把傘,撐開将他遮住。
奉知常:“???”
滾雷從山腳轟隆碾上來,瀑布落進山谷幽遠的回音陡然消失,山亭之下冒上來一個巨大的腦袋,飛泉澆在他頭頂,迸濺開來濺了山亭內衆人一身,武理與越關山一左一右跳上那巨人肩膀,扶着耳朵朝亭子裏衆人揮手告別:“山頂上見,老四,走!”
巨人龐大的身軀裹挾着亂飙的氣流飛升直上。
飛泉重歸原位,水流嘩啦沿着山亭四角流走。
李良幾人的位置正好,頂在衆人前面被澆了個透心涼。
“我去……”舒尹之摸了把濕淋淋的臉,接過荊不勝遞來的帕子。
亭子裏唯一幹幹淨淨沒沾水的只有奉知常,油紙傘遮不了兩個人,謝致虛半身露在外面,外衫打濕了。
事發突然,措手不及的唐宇看看謝致虛,又看看自家主子。奉知常避開謝致虛的視線,微蹙起眉。唐宇都不敢說話。
油紙傘面抖落水珠,被謝致虛收起握在手中。他的目光被奉知常躲了個空,落在側頰上,順着脖頸滑進衣襟領口露出一截的鎖骨。黑鱗蛇從衣服底下露出腦袋,藍色渾濁的蛇瞳盯着謝致虛。
山門被老四雄偉的身軀堵了個結實。
石雕牌坊,其上纂刻的“皇人嶺”三字掩沒在老四呆滞的腦袋之後。看門人是個脊背佝偻的幹瘦老頭,穿着簡樸的麻布短衫,縫縫補補,草鞋露出腳趾,半點沒有傳聞中攆着雁門寧武追了半座山的世外高人模樣。
叫越關山大為意外。他本來捉摸着找看門人比試比試,速度上能快過雁門的他還沒見過。
老四猶如一座飛來峰落在山門前,叫看門老頭吓了一跳,順手抄起一根竹棍:“呔!哪裏來的怪物!”
那竹棍也不是什麽深藏不露的神兵,表面被蛀得斑駁,山林間随處可見。
老四眼珠下移,一根指頭怼着竹棍頂了一下。老頭連連後退,大駭:“好大的力氣!警報警報!有人襲山!”
“且慢!”
山門裏外同時有兩道聲音傳來。
只見山坡上疾奔下來一青年人,穿着制式短襟武袍,背負長劍,此劍奇長,劍柄從頭頂冒出,劍鞘直拖到腳跟,起碼有六尺,是尋常佩劍的兩倍之長。那青年人奔至山門,剎不住腳,順勢将老頭撲倒,一邊嘴裏還叫着:“慢慢慢!不是敵襲不是敵襲!”
老頭猝不及防被撲倒,吃了一嘴泥灰:“呸!”
山道上上來一行人,為首的尖嘴猴腮,五根長指摸着下巴,對山門前跌倒的兩人露出笑來:“當然不是敵襲,是我啊,大師兄、老爺子,別來無恙。”
舒尹之站在他身邊,當頭棒從腰後冒出虎頭雕飾,項橫緊跟其後,帽上的鳳翎刀随風招展,李良流裏流氣地耍着指間飛镖,精鐵閃過寒光。
看門老頭認出這是宗門弟子,然而除了他們,剩下還有一行人,卻看不出來路。
背長劍的青年人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灰,忙說:“這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打算在宗門小住幾日。”
“哦,”老頭巡睃過披黑裘的越關山、腰挂骨扇的荊不勝,兵器在握的骁雲十二衛讓他眸中劃過精光,“客人從何而——”
“我說這幾日怎麽血算盤總是不安分……”
山坡之上傳來一道聲音。
有點耳熟,聽得謝致虛反射性皺起眉。就見靠近山門的武理見到來人,看向謝致虛的目光裏驚訝緊張之情昭然。
塌腦袋的中年人面相吊詭,手扶腰側一把短匕首,邁着步子悠然從山坡上踱下來,一雙眼睛卻又陰又毒,死死向謝致虛盯過來。
看的卻不是謝致虛,而是身邊的奉知常。
那人的面孔一暴露在眼前,不算太遠的記憶就湧上謝致虛心頭,他後脖寒毛頓時疊起,僵直間窺向奉知常,看見他冷硬如頑石的側顏,唇角微微下墜。是死敵狹道相逢後的警惕與殺意。
“血算盤血算盤,測殺心記血債,”唐海峰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果然是有未盡的血債找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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