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鄭大嫂子繞到後門傾倒污水,和隔壁探頭探腦的鄰居撞了個正着。

兩人都很尴尬。

“看什麽看,”鄭大嫂子沒好氣道,“那是山上下來的宗師,我家就接待一晚,明早就上山了。”

鄰居忙點點頭:“是哦是哦。”

鄭家最終還是接待了呂惠一行人,镖師們在鎮口就同衆人告別回江陵了,隊伍人數大減,在鄭家院子裏擠一擠将就一晚,還是問題不大。

做飯的是鄭老大,呂惠帶着幾個人去後廚領吃的,同他們介紹:“鄭大哥原來在宗門當廚子,是給內門幾個真傳做飯的,手藝相當不錯,後來結了婚就辭職了。有些弟子記得他的,下山都會借住一兩天,過過嘴瘾。”

一陣陣香氣飄出竈臺,鄭老大掀起圍裙擦手,滿頭大汗,對幾人笑道:“沒錯,你們好多弟子我都很熟了。呂二師兄住過幾次,還有這位小兄弟,我也有點印象。”

他說的是一臉茫然的武理。

不止武理茫然,大家都很茫然。

謝致虛奇怪道:“鄭大哥記錯了吧,這是我蜀郡邛山的師兄,從前都沒來過皇人嶺。”

“啊?”

呂惠笑着打圓場:“來蹭飯的弟子太多,記岔了也很正常。”

衆人于是都不再糾結,迫不及待循着香味擠進廚房——為了招待客人,鄭家宰雞殺豬,出了大血。

炙烤豬肉,最好頭天晚上腌肉入味,但時間不夠,只腌了半下午,好歹在鄭老大的手法下聞上去也毫不遜色。以蔥、姜、花椒、茴香等香料翻炒,肉熟後置于鐵架上以餘溫繼續加熱,用棉繩将豬肉捆好防止肉汁流失,同時不斷刷上鍋中醬料,輔以料理棒将醬汁打勻,一棒下去肉香四溢。

衆人剛擦去口水,就見鄭老大掀開另外一鍋,熬着鮮美濃稠的雞湯,那鮮香一從鍋蓋下逃逸,廚房裏幾個肚子就争相恐後表達了饑餓。

“雞湯已經好了,”鄭老大說,“客人們先吃點鍋貼,喝點湯,墊墊肚子。”

正分着竹簍裏的鍋貼,一個不受歡迎的人走進來。

項橫揣着手左聞聞,右嗅嗅,見大家在分鍋貼,徑自擠過去插隊拿了兩個,哼着曲兒出了廚房。

然而廚房裏竟也沒有人阻止或責罵。呂惠畢竟是親師兄,外人面前也不好鬧家醜,越關山心裏一定對項橫很有意見,不過他一向不在背後嚼舌根。武理最近一直很奇怪,話也少了很多,像有意躲着項橫一行人似的。

至于謝致虛,他只注意到項橫拿了兩個鍋貼。為什麽會是兩個?不用腦子都知道。

他速度飛快地撿了只碗盛雞湯:“我先走一步。”

端着盤子裝鍋貼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謂。

去到院裏一看,項橫這滑頭果然揣着兩塊鍋貼找上了奉知常。

這賊心不死的家夥。謝致虛恨得牙癢癢。

項橫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對奉知常格外感興趣,有事沒事就愛湊到跟前露臉。奉知常本不喜糾纏,但他也不知道項橫是什麽樣的人,只當他是呂惠師弟,不好擺臉色。項橫便像得了默許,越發得意,本來又生一雙笑眼,讨好人時像條搖尾乞憐的狗,一點看不出藏在皮下的狠厲刻薄,叫人放松警惕。

最近黑鱗蛇蛻皮,整條蛇都顯得極其煩躁,時常要找樹皮沙礫磨蹭舊皮。這條蛇是奉知常的寶貝,唐門黑沼池裏養出來的毒王,奉知常和唐宇兩人都很上心,成日裏眼睛都不敢從小蛇身上挪開。

身後有人走過來,蹲在院角松樹跟前,和他們一起望着樹皮上磨來磨去的小五蛇,幽藍蛇瞳晶亮而妖異。

“這是你們自己養的蛇嗎?有毒麽?”項橫笑眯眯地問,并習慣了沒有人回答問題。他已知曉奉知常有喉疾無法開口,卻不覺得有何不好,反而愈發感受到一種不可言說的興奮。

“我剛到後廚去,看飯還沒做好,特意給你拿了吃的先墊一墊,趕路肚子餓了吧。”項橫摸出兩塊鍋貼,一塊自己叼了,另一塊遞到奉知常嘴邊,充滿暗示地印在他唇角。

奉知常仰頭避開,目光怪異地看着項橫。

“怎麽了?”項橫兩眼彎彎,“不想吃嗎?看着我做什麽?”

一直關注着老大的李良和蒜頭瑟瑟發抖,心知他們老大一旦盯上了什麽獵物,就會露出這種令人心底發寒的笑容。

奉知常身旁,眼觀鼻觀口觀心的唐宇也在默念往生佛號——他家主子一般覺得什麽人煩了,想得個眼不見為淨,就會露出這種下一刻要你死的眼神。

然而下一刻沒有人死,有只手從暗藏機鋒的兩人之間插了進來。

那只手上穩穩端着一碗雞湯,特意撇去了湯面油花,白果雞肉泡在高湯裏,香濃比鍋貼誘人多了。

“飯前喝點湯潤腸?”謝致虛語氣有點生硬。他就搞不懂了,奉知常一天要給自己無數臉色看,怎麽碰上項橫就這麽會周旋。

雞湯奉知常也沒有接,撩起眼皮,輕飄飄瞥過謝致虛,繼續顧看自家小蛇。

項橫道:“小兄弟,凡事要講個先來後到嘛。”

謝致虛道:“是啊,你個外人也知道先來後到。”

小五從樹上游下來,鑽回奉知常袖子。唐宇立刻推着輪椅與諷來諷去的兩人擦肩而過,給了謝致虛一個同情的眼神。真傻,投緣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清個先來後到?

武理端着自己的晚飯避開衆人,到停在鄭家院外的馬車裏去吃。

鄭家畢竟小門小戶,院子可以擠一擠,想要住單人間,還是只有回馬車裏。他一個人吃晚飯,嘴裏閑不住想找人說話,又不想進院子,小五那愣貨也沒個眼力見,最近也不像從前那樣老老實實和師兄待一起。唉,孩子大了不由爹。

有人在外面叩車壁,倚靠着挑起半邊車簾,露出越關山的臉。

“老四下來了,我把他帶到墓木壟腳下林子裏休息,免得被鎮裏住民圍觀。”

“嗯。”武理悶悶應了一聲。

越關山沖他一笑:“明天上山,他們用腳,咱們可以用飛的。”

“什麽意思?”

“你一路上都帶着老四,不就是為了代步麽?”越關山語氣很是了然。

“喲,”武理道,“您這位爺知道的還挺多。”

越關山嘿嘿笑道:“別人就算了,你我還不知道麽。你躲着新來的那幫小流氓,還和呂惠話裏話外的交鋒。”

武理看着他,一臉嚴肅,突然五指朝他臉上一罩:“說!你把姓越的傻子藏哪兒去了!”

越關山躲也不躲,任他伸手過來,精準抓住手腕:“姓越的可不是傻子。傻子怎麽給你這個聰明人做捧哏。”

“沒錯沒錯。”武理抽回手甩了甩,坦然承認了自己是個聰明人。

有人端着晚飯從院裏出來,往旁邊另一輛馬車去。武理探頭去看,還有哪誰和自己一樣不想見人的。

“小五是給你們家老二送飯吧。”越關山說。

謝致虛的背影沒入車簾之後。

“吃飯了嗎?”武理問。

越關山:“沒呢。”

武理打開裝着豬肉的食盒,兩人隔着車窗默契擊掌,越關山手臂一撐翻進車廂。

清源鎮背靠墓木壟,其實就是一座山,仰看山巅沒于雲霄,高遠不能識。墓木壟是入山之階梯,千階之上直抵山門。上山下山都只這一條路。

向晚,衆人俱擠在鄭家院子,張望院牆後巍峨屹立的皇人嶺,只見墓木壟山道上破霧而出幾個黑點。

“回來了。”呂惠淡淡道。

幾個黑點迅速放大,疾如駿馬下注千丈坡,眨眼間就順着山道滑下,消失在院牆後。

“跑這麽快,不是背後有人追殺吧?”擁藍忍不住說,他正是骁雲衛裏那個愛貼地上睡覺的胡服小子,聞言骁雲衛都紛紛握緊兵器,嚴陣以待。

瞬息之後,鄭家院外有幾聲石板硌嗒,三道身影一齊越過牆頭,落進院裏。雁門和寧武已經累得吐舌吐成吊鬼模樣,全賴舒尹之一手拎一個給帶了回來。

“這倆小子不行啊,沒給吃飽飯麽,連看門老大爺都跑不過。”舒尹之嫌棄地給荊不勝抱怨。

“見笑了。”荊不勝抱歉道。

“不、不能怪我們……皇人、嶺的看門大爺……簡直是魔鬼!”雁門喘着氣申訴。

“沒錯沒錯!”寧武心有餘悸,附和。

他二人給舒尹之做幫手先上山探路。清水河、摸底河發源自墓木壟,流了幾百年一夜之間被染紅,就算不是人血,也叫人心生警惕。

“怎麽樣?”呂惠問,“進到宗門了麽?”

“進去了進去了。”舒尹之喝着雞湯,将自己入山後探得的信息娓娓道來。

山中不知日月,一切如常,并未有鎮裏百姓所猜測的屠殺發生。唯一的變化是,山門确實開始嚴格管控人員進出,守門大爺依是舊人,巡邏衛兵卻換成生面孔,舒尹之沒見那些衛兵,只能确定不是宗門弟子。

三人偷摸潛進去,沒料到這些衛兵訓練有素、巡邏嚴密,出山時被發現,一路追趕奔逃。

“沒被人跟過來吧?”荊不勝也是護衛出身,立刻敏銳察覺問題。

“沒有沒有,”舒尹之自豪道,“我們帶着老大爺在山上繞圈,把人累癱了才下來的。”

衆人都:“………………”

攤成大字倒地的雁門與寧武留下了英雄的淚水。

舒尹之道:“我已與大師兄接頭,明日他會在山門等候,帶我們進去。”

數人紛紛露出放松的情态,心說看來皇人嶺事态還不算太緊張。只有呂惠仍皺着眉,舒尹之給了他一倒肘,示意有話就說。

呂惠沉吟片刻,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巡邏衛兵換了人……大師兄有告訴你都是什麽人嗎?”

“大師兄也不知道,”舒尹之凝重道,“不過,這些不知來處的衛兵是馮京調來的,只聽他一人差遣。”

馮京就是那位上面派來監管皇人嶺兵器制造的禁軍前總領。皇人嶺大師兄石人愚雖稱不知,實則卻将衛兵身份點明得清清楚楚。

看來山中雖暫未起糾紛,形式卻也好不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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