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夜深人定,漆黑的一條禦街,丞相府永遠是最亮的燈火。

從府門石墩上兩盞通紅灑金的提燈,到進門廊檐下成排點亮的燭光,花園裏幾顆碩大的貢品夜明珠,徹夜不寐地輝灑光明,據府中采買下人粗略估計,一夜能燒掉尋常百姓人家一月的燈油用量。

丞相府窮兇極奢如此,禦史臺曾流傳過這樣一句打油詩——王生白晝多一點,開封滿城早入眠。王相府裏多點一支燭臺,消耗的燈油令開封全城都無法負擔,只好熄燈早早睡覺。

這當然是誇張的形容,但城中曾有一次夜市早閉,街坊便有流言乃是因為丞相府擴建,夜裏所耗燈油翻倍,連夜市都買不起。開封油貴,全賴丞相一人之功。

然而皇帝對此并沒有表示什麽意見,任憑禦史臺與民間怎樣傳流言蜚語,王相也便不在乎,夜裏照舊燃燈不誤,據偶爾會去他府中辦事的官員口耳相傳,相府議事堂甚至高懸一塊匾額,其上手書——燃燈明堂,實在是不要臉極了。

人不要臉,鬼都害怕。王相風評一瀉千裏,道路以目,竟然一次也沒撞過鬼,仕途通達權勢在握,開封城裏炙手可熱,無人敢對其鋒芒。

燃燈算什麽,王相想要什麽沒有?他家的剪子都是金銀打造,手柄鑲嵌溫玉,摸上去滿滿都是賄賂的氣息。王相手執富貴剪,正在亮如白晝的明燈之下修剪一盆銀毫杜鵑。

價值百兩的古董花盆在他手裏随意轉動磕碰,如待狗食盆兒。

“去了冀州?”王相的剪子在支楞的花葉莖上一頓。

臉上刺黥的中年人在身後恭敬回答:“昨兒還駐在冀州外,今早已向清源鎮去。要把他們截在清源鎮嗎?”

王相從容不迫,諷笑了一聲:“去了皇人嶺,就是自投羅網,還要本相多此一舉做甚。”

中年人沉默聽令。

“你去告訴馮京,來多少就殺多少,放走一個,本相治他全家。”

中年人問道:“馮大人不需要蟄伏待命了嗎?”

王相拿剪刀撥開花盆裏的土,挖出一支根須,旁邊立刻有下人端着燈臺給他照亮。王相眯着眼睛細看片刻。

“根都爛了,還留着花做什麽?”富貴剪毫不留情裁掉花苞。

中年人思考片刻,還是說:“大人,您怎麽說話方式和陛下越來越像了?恕屬下聽不懂。”

王相也不生氣,下人攤開錦帕将沾了土的金剪子接走,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服侍王相穿上外出的衣袍。王相抻開兩臂,擡頭讓侍女在他颌下系上冠帽,對中年人說:“從前留着花,是為了好看,如今整個武林都被侯待昭吃死,還留着皇人嶺做什麽,該剪就剪了,占着地方礙事。”

“是。”中年人聽明白,卻不退下,反而一個箭步上前,出手如閃電,并指作刀直取王相咽喉。

王相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中年人的手刀切在那系冠帽的侍女手上,将她砍得吃痛一呼,掌心割向王相咽喉的刀片卻絕不離手,正要殊死一搏,被中年人擒住手腕關節一錯。

“啊啊!!!”侍女痛得軟在地上,抱着手腕。

中年人毫不松懈,又是一腳将侍女飛出暗器的鞋尖踩住狠狠碾碎。

侍女張嘴痛苦大喊,舌底射出一抹暗光,還沒飛出齒關,下巴就被中年人勾拳一擊,被迫合攏的嘴裏發出牙齒與骨骼齊碎的響聲。

那暗器像是藏了什麽毒素,留在侍女口中令她眼珠凸出,七竅流出污血,頃刻在無聲痛苦中沒了生息。

“死了。”中年人上前檢查,報告。

滿屋的下人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很快有新的侍女補上空缺,溫順地為相爺系好冠帽衣袍。

王相聽到中年人的回話,面色不改:“刺殺朝廷重臣是死罪,叫大理寺來拿人,審審看是誰黑心爛肺不長眼。”

全城想對丞相有意見的人加起來估計比禁軍人數都多。順藤摸瓜,裏面說不定還有朝中那幾位卿家的事。随便扳倒哪一個,對王相而言都是可以夜裏加燈的喜事。

中年人不知其意,仍說:“可人已經沒氣了。”

王相看了他一眼。

中年人便不說話了。

旁邊管家的下人立刻極有眼色地跪地探了探刺客鼻息:“回相爺,刺客還活着,仆這就帶下去關押等大理寺提審。”招手喚來侍立的幾人将屍體擡走。

王相穿好衣袍,一只手拍拍中年人肩頭,語重心長道:“你跟了我這麽久,不知道人活着永遠比死了有用?還是殺手氣太重了,這種思維要不得。”

中年人笑了一下,顴骨的罪刻被牽動,獰猙變相。

王相眼角餘光似有若無掠過他面頰的黥字,似是而非道:“也罷,要的就是你身上的殺氣,做我的殺人劍正合适——取我佩劍來。”

天子特賜劍履上殿,是王丞相獨一份的榮耀。下人雙膝跪地兩手奉上一把三尺青鋒,納在鞘裏,白玉打造的劍鞘通透明亮,劍鋒明光隐隐透體而出。

這是明心劍,天子賜予不貳臣以彰其忠心。

據說在佞臣賊子手中會變為赤練劍,這麽多年佩在王相身上卻一直明澈如鏡。是以朝中都将此劍引為笑談。中年人有一次好奇,向王相提問,此明心劍果然能明心?王相二話不說将劍柄交到他手中,入手冰涼滑膩,劍身銀白毫無變化。

中年人便懂了,哈哈大笑起來。王相也笑。

兩人對視大笑。

中年人是王相從死囚獄裏提出來的,犯過大不敬之罪,明心連他的心都明不了,如何能明王相那比海更深、比山更沉的野心?

鄭大嫂子端着洗衣盆往河邊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同行的女人們,挽着袖子系上圍裙,絮絮叨叨地碎嘴。

“要死啦,還去河邊洗衣服?我家那口子說山上死了好多人,把清水河都染紅了,怕是要洗成血衣哦!”

“你就瞎扯吧,我天天打清水河路過,就沒看見過什麽漂紅。”

“是真的啦鄭大嫂,你別不信,我家裏那口井打上來的水都有股子腥味,用那水煮出來的米飯,都是帶血絲絲的!”

“哎喲吓死我了,大白天天的不要講鬼故事啰!”

“還有更吓人的,我家院子挨着墓木壟,晚上睡覺都能聽見頭頂有人慘叫!我那小兒子,你們也知道,是給宗師們做采買的,聽說現在都封閉了,糧食送不進去,只能由專人在山門前交接,敢往裏面看一眼,是要剜眼睛的!”

“真的假的?!”

嫂子們越說越驚悚,越驚悚越興奮,說着還比劃起來,手舞足蹈的。鄭大嫂子無奈搖頭,這幫娘們兒成日閑着沒事最愛添油加醋地傳閑話,也許就是山上的宗師們放生幾尾紅鯉魚,也能被她們傳成屠殺詭談。

快要到清水河了,水聲近在耳邊,濕土散發輕微腥氣,是水腥,十分清爽醒神,讓人聯想到沁涼澄澈的河水,心情愉悅……今日的河水氣裏似乎參雜了什麽奇怪的味道?

鄭大嫂子有所察覺,本想問問身邊人,卻發現大家都很投入地讨論血河怪談,沒人留意。

奇怪。

河邊有兩個人影。一個披裘穿襖,一個素白錦衣,鎮子裏沒有過這樣的貴公子。

黑裘的那個蹲在河邊,白衣的那個扯扯他領子,兩人一齊站起,向清水河上游看去。

鄭大嫂子也看過去——“啊!”她猝不及防驚呼出聲。

清水河上游不知不覺暈開一大片暗沉的褐紅顏色,和下游清澈見底的水流泾渭分明,那褐紅的液體勢如破竹,迅速侵向下游,很快整條河道都詭谲變色。血腥味弄得岸邊數人胃中翻江倒海。

“殺人啦!!!”

同行的女伴有人沒命驚呼,猶如投石驚浪,頓時女人們都尖叫起來,抱着洗衣盆撒腿往鎮裏跑。

鄭大嫂子吓傻了,渾身僵硬一時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血河邊站着的那兩個人轉身看見自己,一步步走過來。

“你你你你你、你們想幹什麽!”鄭大嫂子止不住哆嗦,“光天化日還敢行兇不成!!”

白衣與黑裘莫名其妙對視一眼。

黑裘的說:“我們為什麽要行兇?”

白衣的說:“吓傻了吧,殺人的不是我們,也沒有人殺人。”

鄭大嫂子滿腹疑惑,只見那白衣伸手引她去看——血河不知什麽時候又變回了清水河,那一片褐紅的腥水已漂去了下游,被水流沖散。

“紅色的不是血。”白衣的說。

“那、那是什麽東西?”鄭大嫂子結巴地問,卻見白衣和黑裘都沒有回答她,雙雙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另一邊,鎮外方向又來了一群人,牽馬的牽馬,拉車的拉車。

白衣的看見那撥人,身子轉了個方向,背對他們。

黑裘的則揚手,高喊道:“鎮裏摸清楚了,沒有埋伏!”

鄭大嫂子在清源鎮住了一輩子,鎮子是通往墓木壟上皇人嶺的必經之路,三不五時就有許多販賣兵器的行商車隊前來借道,這種陣仗早已習慣了。

那群人走進,領頭馬上下來一人,瘦瘦高高,尖嘴猴腮,說話一股痞氣:“辛苦二位爺了。”他看見邊上站着的鄭大嫂子,兩只細眼眯起來,看得鄭大嫂子心裏發毛。

“哎喲!是您啊!”領頭突然道。

啊?鄭大嫂子懵了。

“您是鄭大嫂嘛!”領頭高興道,“是我啊,我是小呂,呂惠啊!年前我從山上下來,不是還在您家寄住過兩天嘛,您家大郎那柄砍柴刀還是我給打的啊!”

鄭大嫂子一下想起來:“哦哦,對對對……是你啊小呂。”

“是我啊,這可真是巧了,”呂惠說,“正趕上我們師兄弟準備回山,打算在鎮裏暫時停留休整,鎮子沒有客棧酒店,想借您家院子歇歇腳,成不?價錢都好商量嘛。”

沒有客棧,兵器商人、江湖門派都只能借道不得久留,是清源鎮賴以在皇人嶺腳下平安長存的規矩。

況且這群人人多勢衆,佩劍帶刀的,隊伍裏還有幾人橫眉豎眼,面相不善……鄭大嫂子想也不想就拒絕:“最近不太平啊小呂,鎮裏都不接待外客了。況且我家院子也住不了你們這麽多人。”

“不太平?哪裏不太平?”小呂的眼神有一瞬間淩厲非常,吓了鄭大嫂子一跳。

“就、就你剛剛自己不也看見了,連清水河都變血河了!聽說你們山上是不是出事了?”

武理搖着扇子,語氣高深道:“那可不是什麽血河。不是鮮血的味道。”

幾人都看着他。

“你還聞過?”呂惠挑眉。

“你沒聞過?”武理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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