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項橫最終憑實力贏得了更高級別的待遇——被綁得像個蠶蛹倒吊在前院冬青木枝桠上。
那頂插着鳥羽的寬帽被舒尹之繳沒,和李良的破銅爛鐵堆在一起。舒尹之也不敢碰那根羽毛,同荊不勝解釋:“它的名字叫做鳳翎刀,不知是怎麽做出來的,外表狀似羽毛,實則由精鋼打造,羽片與羽莖之間由軸承勾連,輕盈柔軟,一陣風便可将它送入敵人心髒。”
越關山抱胸在旁聽着,像頭暴躁的獅子,臉上第一次被氣出一點血色。呂惠不停賠禮道歉并勸說:“毀不得毀不得!這是皇人嶺登記在冊的兵器,每年要盤點一次,只發給內門弟子使用。兵器無罪,其罪在人,越兄和骁雲衛的小兄弟們只管收拾那小子好了,可千萬別拿神兵出氣!”
“殺了他!”寧武憤怒大吼。
“把他浸豬籠、泡糞池!”胡服小子也摩拳擦掌。
這幫人都替他把怒火發洩完了,雁門顯得有點呆滞,愣愣坐着,周圍圍了一圈同伴。
眼角那道傷痕浸出一滴血珠,順着臉龐滑下,像血淚。
同伴小心擦掉,心疼地說:“我們雁門破相了,這會留疤嗎?”
“應該會吧,”有人說,“你看謝哥臉上之前不也被劃過嗎,疤痕現在都在。”
這下大家都看向謝致虛。他臉上确實留下了之前劃的兩道傷口,不過一個在臉頰,一個飛過眼角,一看就是械鬥所傷,頗有些江湖浪氣。雁門那道傷口卻在眼下,夢啼妝淚,有幾分妖冶。
“你大爺!”
雁門突然驚醒,蹦起來。衆人都吓了一跳,以為他為自己破相所苦,卻聽雁門怒吼道:
“竟然敢偷襲我!爺爺今天不送你投胎重讀一遍私塾,你不知道武德兩個字是怎麽寫的!”
說着就拔出彎刀氣勢洶洶往項橫脖頸砍去,那架勢竟真是想要他性命。
剛還說着随便你們怎麽收拾他的呂惠這下大驚失色,趕緊攔腰抱住雁門:“打一頓可以,殺人就算了,兄弟!你在我眼皮底下把我師弟殺了,讓我怎麽跟宗門交代!”
“別攔着我!太丢人了!我要他死!”
衆人:“…………”
原來雁門耿耿于懷的是被項橫偷襲成功失了面子。
熟悉的木輪聲靠近院門,謝致虛敏銳回頭,果然是唐宇推着奉知常過來,兩人對着熱鬧非常的院子都感到困惑。
奉知常看了謝致虛一眼,沒有理他,目光在人頭間不斷巡睃。
謝致虛知道他在找武理。但武理不在前院,從項橫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人就不見了。
奉知常只好妥協,他已經很久沒使用同根生,大概是為表達拒絕交流的态度。
——還不吃飯嗎?
暮日西斜,到了晚飯時間。冀州城外成片田野間,炊煙從麥稈後升起。
招待衆人的農院主人做慣了旅客生意,一手大鍋飯炒得噴香,一粒羊肉碎末五粒米,撒上芝麻蔥花翻炒,再淋上魚肉高湯。
鮮就一個字,左為魚右為羊。端進院子時左鄰右舍的看門狗一齊吠叫起來。
小五蛇吐着信子從奉知常袖底鑽出頭,它也嘗到了味道。
蛇瞳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奇異的幽藍色。
“怎麽會這樣?生病了麽?”謝致虛問,一邊給奉知常燙碗筷,遞到他手裏。
奉知常勉為其難回答:
——要蛻皮了。
蛇蛻一次皮就會長長幾分,不知道小五蛇能長到多長。謝致虛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一個畫面——小五總在二哥身上游來游去,小時還好,若是長到手臂那麽長……長到身高那麽長,豈非要将他整個人都纏起來?
——太多了,不要了。
謝致虛聞言一個激靈,差點把勺裏的飯全抖出去,連忙低頭給奉知常盛好飯,不讓他看到自己氣血上湧的臉。
唐宇自己打了飯,默默守在奉知常身邊毫無存在感地進食。謝致虛不想挪位置,也和他們坐在一處。
吃了幾口,突然心念一動,是奉知常在說話:
——不會長到那麽長,最多從指尖到手肘。
謝致虛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對小五的猜想,差點沒拿穩打翻飯碗……心有靈犀固然浪漫,可這也太靈了,讓人一點狎昵心思都藏不住。
他偷偷瞄奉知常,這人端得冷淡疏離八風不動,但是低頭喝了口魚湯,露出發紅的耳朵尖。
謝致虛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湯飯,慢慢也有血氣漫過脖頸。
牆角倒立到半死不活的六個人在食物香氣中蘇醒,紛紛哀嚎。
舒尹之端着碗,稀裏嘩啦喝了一大口濃湯,一抹嘴巴對眼放狼光的六人說:“想吃?動手之前怎麽沒想過做俘虜的下場?”
李良的口水倒流進眼睛,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倒吊了半下午卻精神猶佳的項橫從容不迫地喚舒尹之:“給點吃的吧小師姐,餓死我們你可就拿不到山裏的消息了。”
舒尹之回過頭,卻是先看了呂惠一眼。
“你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呂惠并不買賬,精明道,“這個時候只有人進山,不會有人出山,除非是大師兄派來接應的。你自己看看你們之前不問青紅皂白的強盜行為,像是奉命接應同門的樣子麽?”
項橫渾不在意呂惠的挖苦:“二師兄,前嫌勿要再提嘛,我确實是剛從外地回來,不過也确實知道一些山裏的情況,所以才謹慎起見計劃在冀州外駐紮靜觀其變,以免勿入虎穴自投羅網。我想師兄一定會對這些消息感興趣,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你想要什麽?”呂惠嘲弄道,“填飽肚子嗎?等我們吃完了可以給你剩點。”
項橫卻說:“這都是次要的,你讓一個人來問,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調笑似地勾起嘴角,因為整張臉倒轉而頗有幾分詭異。
聽見對話的數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呂惠也很奇怪:“你要誰?”
“我要你們院裏的一位美人。”
項橫的眼珠越過呂惠,穿過聳動的人頭,牢牢釘在一處角落——唐宇盛了第五碗飯回到座位坐下,露出身形遮擋之後,吃完飯捧着熱茶漱口的奉知常,即使在這血色斜陽浸潤的熱鬧大院之中,氣質也像一彎孤高涼月,清冷近乎透明的光芒并不灼人,一旦留意卻再也移不開眼。
難怪小謝兄弟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呂惠若有所感。
謝致虛呢?
謝致虛剛給奉知常斟來漱口茶,正陪在他身邊聽呂惠和項橫打機鋒,見項橫如狼似虎的眼神盯過來,左看看右看看,站起身從大鍋飯臨時搭的竈臺下撿了根燒火棍,三步并作兩步到冬青樹下一棒下去就要把項橫天靈蓋砸開花——呂惠心念電轉就知道他要幹什麽,死命攔住:“可惡!項橫你個雞賊玩意兒真是熱衷找死!——小謝小謝,咱不跟他一般計較!”
項橫驚訝道:“你誰?我說的不是你,哦,我懂了,你是他的跟班,還是小弟?”
謝致虛面無表情,上半身被呂惠死死抱住,飛起一腳踹得項橫在半空打轉。
骁雲衛紛紛起哄叫好:“謝哥上啊,弄死那小子!”
“呸呸呸!”項橫吐出掉進嘴裏的鞋泥,也有點惱怒了,“呂猴子,你再讓他們放肆就沒得商量了,自個兒進山去送死吧!”
“我去你大爺的你叫誰猴子!”呂惠反手抽了項橫一耳光,手勁之大打得他倒吊着蕩起秋千。
前院一時間叫罵不絕,髒話滿天飛分不清是誰在罵誰,場面混亂不堪。
奉知常推着輪椅到樹下,揪着謝致虛的後領把他從項橫面前扯開。
呂惠已經對項橫失去了耐心,正撸袖子要教訓人,對奉知常道:“奉先生不用搭理他,這小子就沒安好心。”
——沒事,讓我跟他談談。
謝致虛立刻反駁:“不行二哥,你沒看到他是怎麽暗算雁門的,太危險了。”
奉知常倒是很平靜:
——你覺得我和那幫青黃不接的小毛孩一個水準?
“……”
說起來他家二哥曾經也有過殺人不眨眼的江湖惡名來着。一時竟不知在外人眼中他和項橫到底誰更狠毒。
“小謝小謝?哎呀眼珠子收一收,都要脫眶了。”呂惠五指在謝致虛眼前招了招,被他一把打開繼續不錯目地盯着院樹方向。
項橫拒絕了唐宇或謝致虛在旁傳話,堅持單獨和奉知常說,也沒有像對待雁門一樣耍什麽詭計,彬彬有禮得都有些詭異。
呂惠和舒尹之都是第一次知道奉知常是個“啞巴”,對于兩人如何交流感到好奇,看那情形,似乎全程都是項橫滔滔不絕,奉知常只帶了一雙耳朵。
“他那腿是怎麽回事?”舒尹之問。
“這個我知道,”越關山搶答,“我聽小武說過,可不要被輪椅騙了,他是能走路的,就是懶得走而已。”
謝致虛解釋道:“是右腿截斷了,裝的木腿好像有些尺寸不合。”
舒尹之越發疑惑:“真的假的?以九折子的手藝,會做出來不合尺寸的東西?”
具體情況謝致虛也不清楚,他只是偶然晃過見一眼罷了。然而回頭去找武理,武理卻又不見了。
“你師兄願意的話,到了我們皇人嶺可以找匠人幫忙看看。別說一條木腿,就是造一條鋼腿鐵腿也不在話下。”舒尹之大姐頭氣勢一上來,當場許下豪言。
“謝謝,”謝致虛感激道,“有空我問問他。”
正說着,樹下的談話已經結束,奉知常向檐下坐開一排的衆人過來,面色有些凝重。
“看上去情況不太好啊……”呂惠喃喃。
謝致虛快步迎上去,搶在唐宇之前扶住輪椅,先将奉知常從頭到腳細細檢查一遍确認毫發無傷,才問:
‘他都說了什麽?’
奉知常皺着眉,心中困惑的情緒如實傳遞給謝致虛:
——他說,皇人嶺大開殺戮,浮屍遍野,鮮血從山上流下來,彙入山腳的清水河與摸底河,清源鎮成了血源鎮,鎮子後通往皇人嶺的墓木垅遍布殺機,每一級臺階都有刀兵埋伏屍骨層疊。沒有人能活着登上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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