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你什麽時候讓她做的?
奉知常低頭,看謝致虛半跪在輪椅邊,作勢要揭開他的衣袍,腳輕輕縮了一下。謝致虛就擡頭,以仰望的姿勢看着他:“怎麽了?”
那姿勢很好,讓奉知常仍然有一切盡在掌控的安全感,居高臨下是他最舒适的狀态。
謝致虛盯着他的眼睛,手不動聲色地伸進衣擺裏,握住腳踝。掌心之下是一條木腿,雕得很真,骨骼分明,但那是少年的骨骼,保留着十六七歲纖細,沒能再成長。
“你從來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殘缺,你痛恨殘缺就像痛恨那些制造了殘缺的人,”謝致虛說,“可你該恨的是他們,不要恨自己。”
奉知常沒有回答。
謝致虛将衣擺撩到他的膝上,垂下眼,動作輕柔地卸下木腿,說:“我一直有個疑問,你離開師門兩年,尋找當年參與過綁架案的梁府舊人,每找到一個,就會有人橫死。柳柳說你們什麽都沒做,可死亡卻伴随着你……”
“你早就察覺了唐海峰,卻放任他一路跟着,為什麽?”
奉知常被摁在輪椅裏,神情不耐地仰頭避開,卻無意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
“我該問問唐海峰,做別人的殺人刀是什麽樣的感覺,”謝致虛湊在他頸間,笑了笑,“你比我厲害,我哪裏敢笑話你。”
精鐵觸感冰涼,卻因為它的厚重,讓奉知常體會到一種隐秘的力量,随着謝致虛放下褲管撫平衣擺,冰冷的殺器被隐藏起來,意外地叫人并不抗拒。
奉知常推開謝致虛攙扶的手,自己撐着憑肘慢慢站起來,将重量移到右腿,鞋底刀刃卡在地磚縫隙裏,擡腳有滞重之感。
向前走了兩步,有些陌生不協調,但尺寸量得正好,不再是瘸的了,奉知常擡起眼,就看見謝致虛站在他面前根本沒動,這兩步讓他走進了謝致虛的陰影裏。
沒人需要的輪椅哐當倒地。
那條鐵腿劈開人的腦袋輕松如切豆腐,卻無用武之地。奉知常在後腦磕到牆面前一瞬閉上眼,然而你疼痛沒有如約而至,他用後腦描摹出謝致虛手掌的寬厚,下一刻被堵在牆面與謝致虛之間,嗚咽聲被吞噬。
嘶——
奉知常吃痛仰頭,露出毫無防備的脖頸,被謝致虛一口咬在喉間。奉知常手指抓進謝致虛頭發裏,将他腦袋扯開:
——不要咬,渾小子!
後半句話又被謝致虛吃掉了。
暮色悄然降臨,阡陌間弟子們的院落亮起燈火。晝夜交班的幾個巡邏衛隊正在整隊前講小話,十多個人湊在一起,圍看中間那人手中的物什。
“你這家夥膽子真夠大的!”有人說,“來之前總領明令不允許攜帶任何身份标識,嗯?想被總領宰嗎?”
那是一塊圓形銅牌,頂端浮雕雙面雲雷紋,正中書刻楷體“皇字六千八百八十八號”,禁軍随駕懸帶此牌,無牌者依罪論處。
拿着腰牌的那人渾不在意,大剌剌道:“總領才不會管這檔子閑事,你當咱們入駐皇人嶺,那些毛頭小子不知道我們是誰嗎?不過是裝得像相安無事,知道又能怎麽樣,還敢伸頭不成?伸頭就——”他在自己頸項上以掌刀割了一道,誇張地吐出舌頭。
哈哈哈哈哈。
衆衛兵哄堂大笑,都道他講了個好笑話。
“走了!”夜間巡邏開始,領隊帶着集合。十幾個人分成四個小隊,從練武場出發,即将進入燈火明朗的住宿區。
季夏連蟬鳴也了了,四下裏安然沉寂,未見風波。
隊員們垮着肩,忍住睡意,連日未遭反抗令他們喪失了警惕。
斜刺裏突然轉出兩個勾肩搭背的醉鬼,晃晃悠悠撞散了衛兵隊。
“哎喲。”
其中一人帶倒了衛兵,手裏提的酒壺打翻,傾倒在兩人身上。“抱、嗝、抱歉抱歉。”醉鬼手忙腳亂試圖拂去衛兵胸前衣襟上的酒漬。
“搞什麽啊!”衛兵惱怒地将人推翻,爬起來,衣服濕淋淋的一股酒味。
那醉鬼失去了平衡,歪歪斜斜,被同伴拉起來。
“夜間不許外出!”
“這就走。”兩個醉鬼嘻嘻哈哈,拎着酒壺,轉眼消失在院落重重籬笆之後。
進屋前,醉鬼弟子幹完了最後一口酒,砸吧着嘴回味無窮。
“喂,”黑暗的房間裏有人說話,“你可別真喝醉了。”
兩人嚴嚴實實關上房門,燭燈點亮。
屋子裏坐滿了人,但認識的很少,只有大師兄、二師兄和舒小師姐。
所有人的表情都莊重地仿佛将有大事發生。遲鈍如石人愚也難得認真凝重:“拿到了嗎?”
那兩弟子身上的酒氣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哪裏像喝醉的人,分明清醒得很。衣服被酒液打濕的那個從袖底滑出一樣圓形東西——正是衛兵懷揣的銅牌。弟子将銅牌遞給石人愚。
“沒被察覺吧?”呂惠問。
“難說,”弟子回答,“等他發現腰牌不見了,就會反應過來。”
“等到那時師兄們應該已經帶着東西離開了吧。”另一個弟子則說。
呂惠和石人愚都笑了起來,但呂惠很快斂去聲色。
“等我們離開,你們就會難過了,”呂惠說,“馮京不會放過你們的。”
“馮京從來沒有放過我們皇人嶺,”弟子狠聲道,“我們一味退縮,他只會窮追猛打。只要有這塊腰牌,就能證明禁閉山門、脅迫掌門的确系禁軍軍士,上報朝廷也不會不管!”
“師兄們就放心去開封府吧,”另一個也說,“皇人嶺好歹是我們的地盤,就算真動起手,也不會輸給那幫外來的。再說,大師兄召回了師兄弟們,人多力量大,我們也不怕。”
“要保護好師父。”石人愚憂心忡忡地叮囑。
這是皇人嶺的內務,客人們都沒有插嘴。
等到那兩個弟子離開,才有人提出了關鍵問題,雁門敲着他的彎刀:“要去開封府,得先出皇人嶺,衛兵看管那麽嚴,怎麽悄無聲息離開?”
皇人嶺的三個土著,沒有一個人開口,反倒是都默契地盯上了武理。
武理:“…………看我幹嘛?我雖然號稱谛聽天機,沒不能真什麽都知道吧!”
旁邊越關山以手握拳,咳得欲蓋彌彰,引得荊不勝與謝致虛紛紛側目。
‘三師兄好像有什麽事瞞着我們?’謝致虛問奉知常。
奉知常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好、好吧,”武理妥協道,“從雉冠峰走,有一條絕對隐蔽的道路。”
“哦!”呂惠說,“不愧是谛聽天機!”
“哦!”石人愚說,“從前我們宗門裏也有個小孩,最喜歡上蹿下跳,是個活地圖!”
太誇張了喂!武理垮着臉。
可是什麽樣的道路,稱得上絕對隐蔽?
雉冠峰以形似雞冠得名,暮色深沉夜星潛行,皇人嶺為雲墳所掩埋,唯雉冠峰一線金雞獨立,破霧而出。雲海翻湧間一橋飛架南北,細如發絲若隐若現,鏈橋之下是萬丈深淵,行差踏錯一步就會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從皇人嶺主峰到雉冠峰只此鏈橋一條路可走,山高天寒,鎖鏈上常年結冰,濕滑不堪,等閑落不得腳。皇人嶺設置此橋以鍛煉弟子腳力,雉冠峰上有養雞場,每日需得喂食,輪班弟子日日在鏈橋上通行,若有一日雞挨了餓,就是弟子偷懶沒有練功。
雲霧順着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流水一般滑開,露出越關山的臉,他站在懸崖邊上打量鏈橋。
“很難通過啊,”越關山摸着下巴,“你以前沒少偷懶不去喂食吧?”
武理也從霧裏走出來:“少看不起人了,拳腳不好腦子也不好嗎,我又不是你。”
人都到齊了,他倆便沒有再多聊。
呂惠要将禁軍腰牌上呈示明前總領馮京幹涉皇人嶺內部事務,要帶上皇人嶺弟子做人證,他選了石人愚和舒尹之。此三人也是從雜務弟子逐步成長起來,對養雞場鏈橋無比熟悉,當下給客人們做了個示範。
一腳腳背勾在鎖鏈底部,一腳踩在鎖鏈上,借着浮冰的順滑,如游魚入海眨眼就到了對峰。
眼看着荊不勝帶着骁雲十二衛一個接一個滑過去,毒老怪跟在後面,雖然動作笨拙如狗熊,但也順利通過。
唐宇還準備将奉知常的輪椅平放在鎖鏈上推過去,卻被謝致虛制止了:“慣得他的——站起來走兩步試試。”
瘋了嗎?唐宇邏輯卡殼。從他第一天在唐門見到客卿長老時,奉知常就是坐輪椅的形象,有時推車不方便,奉知常也會自己行走幾步,但他又腿疾,這種情況只在極少數。
然而奉知常沒有任何不耐的表示,果真扶着憑肘慢慢離開輪椅。他站起來,雙肩放平,竟然看不出跛腳的痕跡。
唐宇還沒反應過來,奉知常已經平緩地行步至鎖鏈前端。
鐵腿的刀鋒立在鎖鏈浮冰上,宛如冰刀。
“得了,”謝致虛笑道,“你還真想自己過去。”話音一落,抄起奉知常膝彎将人打橫抱起,踩着鎖鏈飛過峽谷。
唐宇:“…………”
輪椅一重,武理坐了上去:“既然老二不要,那就帶我一程吧。”
兩人無辜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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