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熹明皇後生時能嫁皇帝,死後還能被下一任皇帝舉全國之力緬懷, 這樣的人物, 想必生的兒子也不凡, 更何況其中還牽扯到種種宮闱秘事, 沈語遲都不敢往下聽了。

沈語遲郁悶的:“你話好多啊,少說一句能憋死你嗎?”

顧星帷并非饒舌之人,主要是覺着沈家這小丫頭有意思,這才多說了幾句。他朗聲笑,不知從哪裏掏出把折扇來, 在她頭上點了一記:“剛還覺得你慧性, 怎麽又膽小起來?”

沈語遲懶得跟他說啦, 擺了擺手, 直接回自己住的小院。

由于她回來的實在夠晚,睡下的時候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了,她這一覺睡到大中午才起, 夏纖匆忙扶她起來:“大娘子可算起來了,裴先生在外等您快一個時辰了。”

沈語遲一下清醒了, 匆忙披了件披風下床:“你怎麽也不叫我一聲啊?”

夏纖忙道:“本想叫您的,裴先生給攔住了, 說讓你多睡一會。”

沈語遲三步并作兩步跑出去, 果然見裴青臨正坐在院裏悠閑看書,她忙問:“今兒不是沐休不上課嗎?先生怎麽還過來了?”

裴青臨臉色還是不大好,不過咳嗽的卻不似昨日那般厲害了,他打量她一眼, 見她并未穿襪子,腳上只趿了雙繡鞋,大半個腳掌還露在外面,似一塊上好的羊脂美玉。

他心情莫名好了些,唇角微勾:“難道我與大娘子,只是上課下課的關系嗎?”

沈語遲眨了眨眼:“那自然不是。”

裴青臨微微一笑:“大娘子不是要我陪你挑選下人嗎?我這便來了。”

他一說,沈語遲就想到昨天吃閉門羹的事兒,這算是...委婉地道歉?她有點摸不着頭腦,但還是點了點頭:“成啊,我今兒本來就是要去選下人的。”

說是裴青臨陪她挑選,沈語遲其實壓根沒插上什麽話,由着管事帶了人上來,裴青臨對每個人都簡單問了幾句,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标準,反正最後留下了七八個丫鬟,還特地留下了一個中年女掌院,名喚周媪的。

經陳媪那個倚老賣老的,沈語遲對這把年紀的管事有些抗拒,悄聲跟他道:“掌院管事就不必了吧,我覺着這些人就很夠使了。”

裴青臨看了周媪一眼,掩嘴咳了幾聲:“若你院裏出了什麽差錯,總得有個能問責的,你又不能總是親自教訓下人。”

沈語遲一想也是,就沒再多說了。

她很快發現裴青臨挑人當真有一手。她是個倒黴催的,雖然穿來之後挂了個公府千金的名頭,其實內裏一團亂,下人不是陽奉陰違就是中飽私囊,她如今還是頭一回享受到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悠閑生活,想吃什麽喝什麽使個眼色,立即就有人置辦,想要出門,立即有人從頭到腳打理的周到妥帖。

簡直太堕落了~

沈語遲在院裏休息了兩天,很快又元氣滿滿地去上課了。

要說裴青臨真是個全才,他眼看着琴技的課程授的差不多,最近又開始教授茶道了。

裴青臨緩緩地将茶餅碾碎,又以釜燒水,在淨水初沸時,将沸水沖入茶末,一股袅袅茶香便逸散開來。

他淡聲解說:“這是最基礎的點茶,等會幾位娘子要用做的便是這個,點完茶之後,兩兩互換,品評對方點的茶湯。”

他姿态極其優雅,每個動作都仿佛标尺量過一般,更別說正在做點茶這樣的雅事。沈語遲便是個糙人,也看的呆若木雞,眼珠子都快黏他身上了。

他唇角莫名翹了下,用茶筅将茶水交融,最後放下工具:“諸位娘子,開始吧。”

沈幼薇恰好和沈語遲分到一組,她因着母親被禁足,自己又幾次哭求父親無果,難免有些心緒不寧的。她生怕落了後再惹父親不喜,瞟了眼長姐,見長姐笨手笨腳地燒着開水,一顆心稍定,拿起工具不急不慢地烹起茶來。

沈語遲過的委實糙漢,她想着反正茶藝課又不考試,所以燒開水之後扔了把茶葉沫子進去,糊弄糊弄就完事了。

裴青臨瞧她連茶筅都用的歪歪扭扭,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一邊緩緩攪動茶湯,一邊給了八字評價:“焚琴煮鶴,牛嚼牡丹。”

他的手實在很涼,秋三伏的天氣,被他一握,沈語遲身上的躁意都消了不少。她無恥狡辯:“我這叫大道至簡,喝茶不就是喝的這一口嗎?”

她這邊才煮完,沈幼薇已經倒出一碗茶來,雙手捧着遞給長姐:“請阿姊品嘗。”她看了眼自己琥珀色的茶湯,又看了眼長姐那一鍋茶葉兌水,眼尾微微飛揚。

沈語遲想也沒想就接過來一口悶了,那茶湯在嘴裏留了不到一霎,她又立刻噴了出來,倒吸了口冷氣:“這啥玩意啊?”

這茶裏不光放了鹽,還放了蔥姜花椒桂皮等物,味道可以自行想象,總之喝起來又苦又鹹又澀,沈幼薇不會故意整她吧?

其實她這還真冤枉了沈幼薇,按照古法,正兒八經的點茶還真要加蔥姜鹽等物。沈幼薇瞧見她嫌棄模樣,臉上的笑都僵住了。

沈語遲沒工夫照顧她的心情,拿起桌上淨水喝了一大口,裴青臨一時都沒攔得住她,結果她又噴出來一回——這次是被燙的。

“你就沒一天讓人省心的。”裴青臨頭痛地捏了捏眉心,拉着她走出教室:“伸出舌頭來我瞧瞧。”

沈語遲:“略——”

粉嫩的舌尖上果然多了兩處燎泡,看着怪讓人心疼的。裴青臨命下人取了清涼膏,洗幹淨手,用小指挑了點給她塗上:“好了,最近別吃燙的油的,過兩天就能好。”

他覺着她舌尖頗是軟嫩,忍不住用指尖逗弄了兩下,那條小舌頭猛然又縮回去了。

沈語遲用看變态的眼神看着他。

裴青臨又洗了一遍手,從容地調開話題:“你就這般吃不慣古方茶?”

“原來那就叫古方茶啊。”沈語遲擺出個嫌棄表情:“居然有人愛喝這個。”

“愛喝者衆,老人尤甚。”裴青臨用幹淨的巾子擦手,似笑非笑:“待你嫁人之後,公婆或許也愛古方點茶,到時候你也能像這般吐出來?”

沈語遲:“那我就找個喜歡喝清茶的人嫁了。”她喝了口冰水,随便問了句:“先生,我記得你愛喝清茶?”

“嗯。”這話她自己沒覺着有什麽,他反倒是心中一蕩,凝着她眉眼,唇角微彎:“我從不喝古方點茶。”

沈語遲撓了撓頭,今兒喝了古方茶,她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靈光。她嘴上漫不經心地道:“可惜我和先生都是女子,我是沒法嫁先生了。”

“是啊,都是女子...”裴青臨低笑了聲,輕喃:“可惜世事無絕對。”

沈語遲壓根沒聽見,腦子裏反複琢磨着自己的主意,越想越興奮。

好容易熬到一節課下了,沈語遲興沖沖地扯住裴青臨:“先生,你下午有空沒?到我院子裏去一趟呗。”她眉目飛揚:“我有個好東西要給你看看。”

裴青臨又捏了下眉心,卻拒絕了:“下午有事,改日吧。”

沈語遲一臉失望。

他唇瓣動了下,卻又改了主意:“罷了,你若真有事,可以去我院子裏。”

沈語遲倒也不挑,屁颠屁颠就被他拐走了。

他還當沈語遲有什麽要事呢,沒想到她一進他院子裏,先讨了一壺水牛乳,一盒綠茶并幾塊糖塊,也不知她怎麽搗鼓的,總之把牛乳和茶葉搗鼓在了一起,弄出一碗顏色奇特的茶湯來。

他蹙眉:“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

沈語遲肯定點頭。

他敲了敲桌沿:“這茶湯叫什麽名字?”

沈語遲自信地回答:“肥宅快樂水。”

裴青臨:“?”

沈語遲連忙改口:“奶茶,這叫奶茶,我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呢。”繼貼司之後,她又搗鼓出來第二件造福女性的事物。

她自己嘗了口,覺着跟前世的不大一樣,不過味也不錯,她重新倒了碗推過去:“你嘗嘗。”

裴青臨因少時經歷,并不喜喝帶顏色氣味的茶湯,平時倒是寧可喝白水,他面露沉吟。

沈語遲見他不動,自己又先端過來喝了口:“放心,沒問題的。”

裴青臨身畔的家仆想上前來解圍,他卻已經把她喝過的那碗端了起來,她今兒塗了淡粉的口脂,碗沿上留下了唇印,他心頭一動。

他食指有意無意在她喝過的地方輕輕摩挲着,最後端起來淺淺啜了幾口。

旁邊伺候的家仆一臉訝異,這事兒別人做來可能尋常,但他家主上可從不碰別人給的東西,更何況這茶湯她還是喝過的。主上別是中邪了吧?

沈語遲一臉期待:“好喝嗎?”

裴青臨心思不在茶湯上,手指仍搭在碗沿,随意評價:“爾爾。”

沈語遲臉色一垮:“先生,你太不像女子了。”這世界上居然有女生既不關心姨媽巾又不愛喝奶茶的?奇也怪哉!

裴青臨挑了挑眉,淡道:“彼此彼此。”

沈語遲頗受打擊,盤算着等白氏出了月子,請她好好嘗一嘗自己的新研究。

這事天色暗沉下來,她暖暖地灌了一肚子奶茶,一時身上犯懶,也就沒急着回去,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着話:“...怎麽我瞧你院裏的屋子,門兒永遠是緊鎖着的?”細想一下,她那院子裴青臨進進出出都幾百趟了,而他住的地方她居然一無所知。

裴青臨手執折扇,面容淡漠下來:“我不喜有人進我的屋子。”

沈語遲掩嘴打了個哈欠,輕輕‘哦’了聲。

一時秋乏湧上來,她不由靠在躺椅上,輕輕合上眼。

身上突然蓋了極輕薄的毯子,她睫毛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

裴青臨垂眸看着她的睡顏,想用指腹撥弄她卷翹的睫毛。

不知從哪裏傳來三長一短的‘咕——’聲,沈語遲還沒徹底睡醒,以為是哪裏的鳥兒,也就沒放在心上。

等這聲音響到第二遍的時候,她終于發現不對了,心裏一跳,鳥叫可不會這麽有規律,這倒像是...暗號。

暗號?聯系裴青臨的?

她心又急跳了幾下,開始後悔來他院子了,她又不好這時候睜眼,只好繼續裝睡。

臉頰突然被人輕刮了一下,裴青臨的聲音拂過她耳邊:“大娘子?”

他似乎低笑了聲:“再裝睡,我可要輕薄你了。”

沈語遲一臉尴尬地睜開眼。

他笑了下,似乎沒往心裏去:“西街上開了幾家新鋪子,若大娘子有意,我可讓下人陪你去逛逛。”

這是極委婉的逐客令了,不過再委婉的逐客令也是在逐客。

沈語遲有點郁悶,平日裏裴青臨對她表現的多般欣賞,兩人也算親近了,但其實她對他稱得上一無所知。但仔細想想也釋然了,她自己是穿越人士的事兒不也沒告訴裴青臨,人嗎,總得有點小秘密的。

她擺了擺手:“不必,天色已晚,我也該回去了。”

裴青臨這次并未送她,待她離去之後,他站在原地等了會兒,衛令便從院子一道頗隐秘的小門走了進來。

“您居然舍得讓那位沈家娘子走了?”他嘆了聲:“我以為您美人在懷,便把正事都忘了呢。”

裴青臨淡漠地‘哦’了聲。

衛令只揶揄了一句便罷,也不好再多說:“眼看着就要入秋,您身上的毒不能再耽擱了。”他裝模作樣地上眼藥:“本來這毒入冬才會發作,若非您上回強行使用縮骨伸骨,現在倒也不必着急。”

他要是真把沈家那小丫頭睡了,衛令倒也不說什麽了,男人女人無非就是那事。偏偏他白忙活一回,什麽都沒撈到,衛令真搞不懂他想幹嘛了,他難道對沈家那小丫頭毫無所圖?這話衛令聽着都想笑。

裴青臨以手支颔:“看來你是有法子了?”

衛令見擺擺手,一笑:“我哪裏有那個本事,是曹國公尋的方法。”

曹國公說來也是朝中一位耐人尋味的公爺,他是熹明皇後的父親,齊隋宗的岳丈。按說景仁帝如此懷戀熹明皇後,應該會愛屋及烏到這位公爺身上,事實卻正好相反,景仁帝繼位以來,曹國公家的權柄便被一削再削,如今在朝為官的不過幾個嫡系子弟,三品以上的就那麽兩位,由此可見景仁帝似乎對曹家頗是厭憎。

他向着門外輕喝了幾聲,一個眉目如畫,五官深邃,打扮的卻十分中性的女子走了進來,看其五官穿着,倒似異族女子,身量也較中原女子高挑強健許多。

裴青臨蹙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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