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哦?”王氏面露好奇, “不知你用的是什麽香材?”

王氏雖開口問了這話,但實則對眼前這位武安侯的妾并未抱太大的期望,畢竟一個妾, 無論如何是比不上那位制香手藝精湛的顧大姑娘的, 她之所以開口問不過是礙于徐氏的面子,不想讓柳萋萋下不來臺。

柳萋萋并不馬上答,只側首往徐氏面前的桌案上看了一眼,又看向钰畫,钰畫登時會意,将桌案上的一個小碟呈到了王氏面前。

“這是?”王氏拿起碟內類似樹葉一般的東西仔細端詳。

“這是香茅。”柳萋萋道, “不瞞夫人, 妾先前确實也想到了枸橼,但後有覺得不大像, 轉而選擇了香茅。香茅此物常作藥用,有祛風通絡,止瀉止痛之用,但香茅亦可做香, 它散發的香氣像極了枸橼, 又不乏淡淡的草木香氣, 我便将此用在了香方之中。”

王氏看着曬幹的香茅葉, 在聽了柳萋萋一番話後, 雙眸微張, 一瞬間有種恍然大悟之感。

這麽多年, 她一直以為草木香和果香是兩種香材, 卻從未想到或許是同一香材散發出的兩種香氣, 所以她才始終調配不出正确的香方。

如今想來, 當年她在教她制香的顧夫人的桌案上好似也看到過曬幹的香茅。

香方裏少的或是此香材不錯了。

她大喜過望, 這才開始細細打量起半低着腦袋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先前沒認真看,如今細看之下,王氏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她怎覺得武安侯這位妾室的眉眼有幾分像那位教她制香的顧夫人。

可顧夫人已故去了十餘年,甚至整個顧家的人都無一幸存,她定是最近對故人念得緊,才至于生了這樣的錯覺。

雖王氏心下已有了答案,但不好讓參宴的客人,尤其是那位顧家大姑娘失了面子,沉思片刻,只得道:“柳姨娘的想法挺有意思,确實也貼合我想尋的香,但香品未經窖藏,到底還不能驗證,說不好最後究竟是你還是顧二姑娘的香更還原。今年的頭魁怕是難分伯仲,不如贈予你們兩個人吧。”

她的話說得客氣,但在座的哪裏看不出她更喜歡的分明是柳萋萋的香方,雖不知這位武安侯的妾如何誤打誤撞想出的這方子,但光是聽着,衆人也不得不承認是柳萋萋選的香材更貼合安國公夫人所求。

柳萋萋在乎的倒不是什麽頭魁,而是一份認可,聞言欣悅地一笑,施禮道:“多謝安國公夫人。”

頭魁所得是一瓶特制的桃花香露,安國公府的婢子将兩瓶香露各呈至柳萋萋與顧筠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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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柳萋萋的喜笑顏開,顧筠眉的臉色則沒那麽好看,嘴上雖有禮地同安國公夫人道着謝,笑容卻極為勉強。

作為京中制香手藝最佳的女子,皇後娘娘欽點的香秀,讓她與一個卑賤的妾并列成為頭魁,無疑是一種侮辱。

但周遭視線投來,她只能端莊地笑着,努力不失了體面。

顧筠眉如何想,柳萋萋自然不曉得,也不在意,因品香後緊接着便是桃花宴。

徐氏命婢子另搬了把圈椅擺在她身側,示意柳萋萋坐下,說她得了頭魁,哪好再站着,讓她同她一道用宴。

桃花宴上琳琅滿目盡是用桃花制成的點心,桃花糕,桃花醉,桃花粥……除了桃花醉,用來做糕食點心的桃花盡數是從栖翠湖邊新鮮采摘的,幽淡怡人的花香氣融着甜香鑽入鼻尖令柳萋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雖她極嗜甜食,但在這般場合,到底不敢太放肆,縱然再喜歡,也只能克制着從盤子裏拿了塊桃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宴至半晌,餘光卻驟然瞥見徐氏擡手摸了摸發髻,旋即面色大變,慌忙低下腦袋在地上找尋起來。

柳萋萋不明所以,朱唇微張,正欲問詢,钰畫卻先一步湊近,開口道:“大奶奶,您怎麽了?”

“可瞧見我的發簪了?”徐氏的聲兒都有些顫。

雖徐氏發髻上插着不少發簪,但钰畫并未問是哪一支,只瞥了一眼,便驚慌失措道:“呀,方才還在的,怎的不見了。”

她忙也跟着蹲下來四處找尋,但桌案底下也就這麽一片地方,一眼便可望盡,的确未見那簪子的蹤影。

“會不會是大奶奶方才去舫外看景時,不意落在了外頭,奴婢去瞧瞧。”

钰畫說罷,疾步往外走,沒一會兒便折返回來,卻是愁眉苦臉,沖徐氏搖了搖頭。

“大奶奶,要不同安國公夫人說一聲,讓他們幫着一道尋一尋。”

“不了。”徐氏雖也心急,但聞言拒絕得卻快,“夫人辛苦籌辦的宴會,還是莫要因着我的事擾了大家的興致。”

“大奶奶,可那是……”

“莫說了。”徐氏打斷钰畫,她垂首掩下眸中思緒,低聲呢喃道,“一個簪子罷了,戴了那麽多年,也舊了,丢了便丢了吧。”

雖這般說着,但柳萋萋看得出來,徐氏之後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想來那簪子對她而言應是什麽重要之物。

宴罷,畫舫也在不知不覺間靠了岸,待王氏送走大多數賓客,徐氏才上前道了丢簪之事,卻也只輕描淡寫,說若尋着了,便派人送回去,若尋不到也無妨,不過是支樣式老舊的銀簪罷了。

柳萋萋看徐氏含笑說着,一旁的钰畫卻始終雙眉緊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王氏連連答應下,還說東西是在她這裏丢的,若真尋不着也會再送一支給她。

徐氏搖了搖頭,讓王氏不必放在心上,還誇贊王氏這宴辦得好。

兩人說話間,便見那位顧大姑娘緩緩自舫內走出來,沖安國公夫人福了福身,顯然是要告辭。

徐氏見狀,便快一步同王氏道了別,臨走前又往畫舫內深深看了一眼,才提步往馬車停靠的方向而去。

柳萋萋原也要跟着走,可經過那位顧大姑娘的婢子身側時,她腳步卻倏然一滞,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

她忍不住往那婢子身上瞧了一眼,那香氣似是從她衣袂中散發出來的。

那是徐氏今日用的香膏香氣。

徐氏總喜歡時不時用手去觸摸頭上的發簪,發簪上自然而然便留下了那股香。

難不成大奶奶的簪子……

柳萋萋瞥了眼那婢女的衣袂,只覺這情形萬分眼熟,少頃,她卻逼迫着自己別過腦袋,不再去看。

上回在凜陽侯府的教訓已是足夠,她若說出此事,免不了面對和先前一樣的情形,而她只是個妾,如何能招惹得了顧家。

柳萋萋狠了狠心,只作視而不見,一路随徐氏行至馬車旁,卻聽钰畫哽聲道:“大奶奶,那可是大爺送給您的簪子,您向來最寶貝那簪子了,緣何不對安國公夫人說實話……”

孟家大爺送的簪子。

柳萋萋猛然一震,怪不得大奶奶這般在意,原是亡夫所留之物。

“說了有何用。”徐氏苦笑一聲,“若是能尋到自是好的,若是尋不到,徒讓夫人愧疚,沒這個必要。”

到了這節骨眼上,她仍在為她人着想。

眼見徐氏由钰畫扶着上車去,柳萋萋到底忍不住開口。

“大奶奶!”

見徐氏轉頭看過來,柳萋萋心下一緊,當初因秋畫一事被趙氏命人用藤鞭抽打的痛仍記憶猶新,甚至沈韞玉同她說的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閑事的話仍在耳畔,但一想到那是已故的孟家大爺孟松浛的遺物,柳萋萋鼓起勇氣道:“妾好似在顧大姑娘的婢子身上嗅到了您的香脂味。”

徐氏蹙眉,“這是何意?”

柳萋萋穩了穩呼吸,道出心中所想,“大奶奶身上的香脂是自己所制,香氣獨特,當是不會輕易與人撞香,而那婢子衣袂中有您香脂的香氣……”

她說到這般程度,徐氏不可能還聽不懂,“你是說是那婢子偷了我的銀簪?”

“或許是不意撿到了也不一定。”柳萋萋不能斷定,也不好斷定,畢竟不知前因後果,她不可随意給人定罪。

徐氏聞言思索起來,喃喃道:“若真如此,只怕是不好辦……”

聽得這話,柳萋萋有些詫異,因徐氏先前警告過她不可惹事,她便以為徐氏會和沈韞玉一樣,聽了她說的話會呵斥她不該胡亂揣測,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問:“大奶奶信妾的話嗎?”

徐氏看向她,挑了挑眉,反對她這話覺得疑惑,“為何不信?你沒有撒謊的理由,而且聽你這麽一說,我确實記得當時我出去散心,孟大姑娘的婢子也在外頭,她好似還扶了我一把……”

“奴婢也記得,船略有些颠簸,大奶奶一時沒站穩,是那位顧大姑娘的婢子幫着扶的。”钰畫不禁面露愁色,“可我們沒有證據,縱然簪子真在她手中,也不能硬讨呀,畢竟若是沒有,便是平白招惹了顧家。”

柳萋萋見此,遲疑片刻,擡起下颌直視着徐氏道:“大奶奶若信得過妾,不如讓妾試一試。”

徐氏看着眼前女子眸中的堅定,稍愣了一下,旋即緩緩點了點頭。

那廂,顧筠眉身側的婢子素兒方才扶着自家姑娘坐上馬車,正欲緊跟着上去,卻聽後頭有人喊道:“姑娘請留步。”

素兒擡首看去,便見一個眼生的婢子上前道:“姑娘,奴婢是安國公府的,宴上有貴客落了不少東西,姑娘正好還未走,可能去看看其中可有您家大姑娘的東西?”

“不必了,我家大姑娘并未落下什麽東西。”素兒想也不想道。

見她轉身欲走,那婢子忙攔:“姑娘,您便去看看吧,指不定是丢了卻沒有發覺,何況那些東西若不能尋着主人,奴婢也難辦。”

見她面露懇求,素兒遲疑了片刻,只得答應下,她同車內的顧筠眉告了一聲,便随那小婢子去了。

行至畫舫附近,便見方才在宴上見過的那位武安侯的妾,帶着孟大奶奶的婢子迎面而來。

擦肩而過之際,卻聽孟大奶奶的婢子驀然道:“你們可是要去領失物?不用去了,我們剛從舫上出來,最後一枚香囊也被領走了。”

“既得如此,那我便回去了。”素兒同身側婢子道了一聲,轉身欲走,卻聽身後傳來一句“等等”。

她扭過頭,便見說話的是武安侯那個妾,雖說只是一個妾而已,但出于禮數,素兒還是低了低身,問:“夫人喊的可是奴婢?”

“是了。”柳萋萋道,“我家大奶奶丢了東西,我便想問問姑娘可曾看見過?”

素兒心下一咯噔,勉笑道:“不知是什麽東西?”

她神色的微妙變化自然沒能逃得過柳萋萋的眼睛,然柳萋萋不動聲色,只淡然地回答:“是一枚樣式簡單的銀簪……”

話未說完,站在柳萋萋身側的钰畫驟然出聲道:“柳姨娘,我們都問了這麽多人,舫內我們也尋了,都沒個結果,您說這簪子會不會是教人給偷了?”

“怎會呢。”餘光瞥見素兒聽見此話後面上一閃而過的慌亂,柳萋萋卻是笑道,“那枚銀簪一看便知是個不值錢的,舫上都是各家貴婦貴女,就算是帶來的婢子,也都是見過世面的,哪裏會看上那麽一支簪子,指不定就是被人給拾了去。”

柳萋萋說罷,看向素兒,“姑娘可曾見過我家大奶奶的銀簪,雖說那銀簪不值錢,但大奶奶一直都很喜歡,若有人能替我家大奶奶尋着,我家大奶奶定感激不盡。”

素兒眼神飄忽,“奴婢……”

不待她說罷,卻聽柳萋萋驀然道:“姑娘身上似有一股很好聞的香氣,像極了我家大奶奶身上的香脂,顧大姑娘這般厲害,想來姑娘也是懂香的,竟能調出與我家大奶奶的香脂這麽類似的香……”

素兒本就因着心虛而慌亂不已,聽了這話捏着衣角更是慌得不知所措,偏武安侯這位姨娘是個奇奇怪怪的,自顧自說了這番話後,竟還兀自伸手去抓她的衣袂。

“呀,姑娘的袖子好似髒了……”

見她低身湊來,素兒吓得往後猛退了幾步,再看那位柳姨娘含笑的雙眸,驀然有種被徹底看穿之感。

看着她孤立無援,慌亂不知所措的模樣,柳萋萋暗暗在心下笑了笑,片刻後,便聽她擡首問道:“那簪子的簪頭是不是雕着幾朵梅花?”

“是!”钰畫聞言激動道,“你曾見過?”

素兒笑了笑,佯作鎮定地看向柳萋萋,“說來巧了,奴婢先前去舫外替我家姑娘傳話要香材,無意間拾到了一枚銀簪,但因急着幫我家姑娘制香,便忘了此事,如今聽夫人說起,這才想起還有這樁子事兒……”

說罷,她伸手在衣袂中掏了掏,将一枚銀簪遞到了柳萋萋眼前,“這可是孟大奶奶丢的那枚?”

柳萋萋瞥向身側瞬間驚喜到雙眸發亮的钰畫,颔首道:“是,就是這枚,多謝姑娘!”

她眼神示意钰畫,钰畫登時會意,解下腰上鼓鼓囊囊的荷包作勢欲塞到素兒手中。

“夫人不必客氣,這錢我哪好收的。”素兒推拒着,勾唇勉笑道,“我本也是打算交給安國公夫人處置的,只是忙起來一時給忘了,如今能物歸原主最好不過。”

“那便謝過姑娘。”柳萋萋道,“我家大奶奶還在馬車上等着,只怕都快等急了,我們就先帶着簪子先回去了。”

素兒點了點頭,待她們二人一走遠,便不安折身回返,一上了馬車,她便立馬跪在車上請罪,“姑娘,都是奴婢的錯,也不知怎的,就教他們看出那簪子在奴婢身上。”

顧筠眉聞言面色微變,“他們搜你的身了?”

“沒有。”素兒搖頭,“只那位柳姨娘話裏話外似乎都在威脅奴婢自己交出來,奴婢膽小,又沒有姑娘在旁幫襯,一時害怕他們強行搜出來,便說是我撿的,将東西交了出去。”

柳姨娘……

又是她!

顧筠眉煩躁地擰了擰眉。

藏簪子的事,本就是她授意,她想接近孟松洵卻始終找不到好的法子,便想借着還簪的機會光明正大入武安侯府,先處好與孟大奶奶的關系。

誰能想到不但有人與她分享了此次盈香宴的頭魁,還破壞了她的計劃。

實在令人生厭。

和當年事事壓她一頭的顧湘緋一樣讨厭。

顧筠眉默了默,問道:“你确信當時取簪子時,并未被人發現?”

“是,奴婢确信。”素兒重重點了點頭,“當時孟大奶奶沒有站穩,我主動去扶,在孟大奶奶低下腦袋時輕輕松松便取走了她頭上的銀簪,并無人發覺。”

顧筠眉秀眉蹙得愈發深了,“那她是怎麽發現的?”

素兒想了想道:“奴婢記得,那柳姨娘說在從奴婢身上嗅見了孟大奶奶的香脂味……”

顧筠眉聞言驚了驚。

怎麽可能,連她都發覺不了的香氣,她是如何嗅見的……

那人竟有這般靈敏的嗅覺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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