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迎親的隊伍敲敲打打, 熱熱鬧鬧地自眼前而過後,寧翊鳶便見柳萋萋緩步向她而來。

素色衣衫裹着的身子單薄瘦削,如弱柳般仿若一陣風便能吹倒, 發髻上無絲毫珠翠點綴, 僅用一支不起眼的木簪盤起,那張臉未施粉黛,露出的那雙眼眸泛紅,那模樣像極了夫君新喪的可憐小寡婦。

“萋萋,你這打扮可真像那麽回事兒。”寧翊鳶忍不住啧啧驚嘆,“連眼睛也, 你特意哭過了?”

柳萋萋聞言頗有些哭笑不得, 她哪是哭過了,就是方才風太大, 進了沙子迷了眼。

“好了,莫說了,去見那肖成君要緊。”她低低道,“二姑娘且扶着我一些。”

寧翊鳶點點頭, 斂了笑意, 扶着看似面色憔悴, 步子發虛的柳萋萋往巷子裏去。

肖成君的宅院在深巷裏頭, 因着門面并不低調, 輕易便可瞧見, 院門前站着一個仆役, 見她們行來, 畢恭畢敬問:“可是李夫人?”

為了保護柳萋萋, 孟松洵特意給她編造了一個身份, 虞城一個富商家喪夫不久的寡婦。

見她們點頭, 那仆役忙道:“我們大師已在裏頭等了,夫人快些進去吧。”

說罷,他領着兩人入內,然入屋前,卻是攔了欲一道進去的寧翊鳶,好聲好氣道:“大師蔔算最忌人多,只怕亂了蔔算結果,姑娘還是在外頭稍等片刻吧。”

眼見寧翊鳶眉一擰,不悅地扁了扁嘴,顯然要發作,柳萋萋忙開口:“鳶兒,蔔算是大事,既是大師的規矩,我們也不好破的,我便一人進去吧,你就在外頭等我一會兒。”

柳萋萋刻意咬了“大事”二字,寧翊鳶哪裏聽不明白,只得乖乖閉牢了嘴,點了點頭。

雖寧翊鳶性子大大咧咧,但柳萋萋知道,她不是那種魯莽不聽勸的,便也放心地推門入了屋。

屋內燃着香,清幽淡泊的香氣,似松如竹,倒是很适合修道之人遺世獨立,超凡脫俗的氣質。

柳萋萋緩步入了內間,便見幾副意境深遠的水墨山水畫下,一人盤腿坐于蒲團之上,大抵天命之年,卻是一襲青衣,仙風道骨。

當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肖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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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師。”柳萋萋試探着喚道。

坐在蒲團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看向矮桌對面的蒲團,幽幽開口,“夫人請坐吧。”

柳萋萋低身坐下後,他拎起茶壺,為柳萋萋倒了一杯清茶,推至她面前。

“夫人今日來貧道這裏,也是緣,不知貧道能為夫人做些什麽?”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做出副低落感傷的模樣,依着昨日同孟松洵商量好的那般道:“大師,奴家半年前嫁予虞城一戶人家,誰知新婚後沒多久,我家郎君便因病故去。久聞大師盛名,奴家特意趕來京城,便是希望大師能一解奴家心頭愁緒。”

“生死乃命中注定,還請夫人節哀。”肖成君聞言露出一副同情的神态,“不知夫人想讓貧道做些什麽?”

見他仿佛是信了這話,柳萋萋抽了抽鼻子,“無他,奴家聽說大師道法高深,能入地府引鬼魂入陽間,奴家沒有旁的要求,只思念亡夫思念得緊,想見上他一面,好生說幾句話。”

聽到這個要求,那肖成君顯然愣了一下,眼眸轉了轉,卻是笑道:“夫人玩笑了,貧道就算再厲害,也不能違逆天道,左右生死陰陽,将已逝之人再帶回陽間,不過……”

柳萋萋看出他顯然還有話要說,一咬牙,狠狠掐了把手背,将自己疼得淚珠子嗒嗒地往下掉,旋即哀求道:“不過什麽,大師,奴家什麽都願意給,奴家只是想見見夫君,奴家實在是太想他了……”

見她痛哭成這般,肖成君做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少頃,輕嘆道:“見夫人傷心成這般,貧道也于心不忍,貧道雖無法将鬼魂引回陽間,但可以在夜深人靜之時,讓夫人入地府與亡夫短暫地相見。”

聽着這熟悉的話,柳萋萋心下驟然一驚,但還是努力穩住心緒,激動道:“真的?敢問大師,奴家該怎麽做?”

“倒是不難。”

肖成君說罷,擡手抽開身側的紫檀木小櫃,從抽屜中拿出一個錦盒,放在了柳萋萋面前,不待他展開,嗅着自錦盒內隐隐散發出來的香氣,柳萋萋身子驟然一僵。

她很确定,這和韋三姑娘用的香一模一樣。

果然,只聽那肖成君道:“此為靈犀香,其內添了生犀,不知夫人可曾聽過這個說法,燃生犀,可與鬼通,夫人只消在睡前燃了此香,便可入陰曹地府,見到您的亡夫。”

柳萋萋伸手欲仔細瞧瞧那錦盒內的香,卻被一只大掌攔住了,擡首看去,便見那肖成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只是這靈犀香并非廉價之物……”他頓了頓,又笑着解釋道,“夫人莫要誤會,并非是貧道貪圖銀兩,貧道乃出家人,金銀不過身外之物,這錢并非貧道自己所用,實在是制香的香材昂貴,再加上貧道還需施法買通那些陰間鬼差,讓他們為夫人放行,所以……”

所以就是要她的錢。

柳萋萋哪裏看不出來他的意圖,頓時作急切道:“錢不是問題,大師直言便是。”

肖成君呵呵一笑,“這錢對夫人來說,不過小數目,盒內共六小瓶靈犀香粉,一瓶一百兩,六瓶只需六百兩。”

六百兩!

聽着這令她心驚肉跳的數目,柳萋萋忍不住在心下啐了一口,感嘆這道貌岸然的騙子怎不直接去搶。

她思量片刻,卻是未直接答應下,反面露猶豫,“倒不是奴家懷疑大師,只……不知除了奴家以外,可還有人買過此香?”

肖成君看出柳萋萋擔憂為何,笑了笑,“夫人不必擔心,貧道既能在京中得幾分名氣,斷不是沽名釣譽,故弄玄虛之徒。除您之外,貧道還将此香賣予過京城其他夫人,她們都極鐘愛此香,甚至後來還同貧道求過好幾回。”

他話音方落,便聽面前女子垂眸兀自嘀咕道:“看來,付夫人不曾欺騙于我。”

肖成君蹙了蹙眉,“夫人還認識付夫人?”

柳萋萋本只是想乍他一乍,見他有所反應,瞬間提起了神,“是啊,不瞞大師,其實奴家正是聽了付夫人所言,才會尋到大師這裏,但入地府見亡魂一事聽起來實在太過離奇荒謬,奴家一直不大敢信,直到今日親眼見到大師,才敢确信此事為真。”

她自懷中掏出孟松洵事先給她準備的銀票,“大師,這盒靈犀香奴家便買下了。”

接過這一疊銀票,肖成君不禁雙眸發亮,任由柳萋萋拿走錦盒後,還不忘切切囑咐道:“夫人,此香雖妙,但絕不可貪用,半月僅可用一次,不然人頻繁往返于陰間,粘上太多陰氣,恐在睡夢中深陷地府不得回返。”

柳萋萋秀眉深蹙,本欲再問,但想起孟松洵囑咐過的話,自覺今日收獲已足,再問下去只怕露了馬腳,便福了福身,道了句:“謝大師,奴家記住了。”

她抱着錦盒出了屋,便見寧翊鳶迫不及待湊上來,“如何?”

柳萋萋同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出去再說,兩人離了巷子,上了街對面停着的馬車。

還未入車廂,一只大掌迫不及待地自車簾內伸出來,一把将她拉了進去。

柳萋萋定睛看去,便見孟松洵蹙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見她毫發無損,稍稍松了口氣。

“侯爺,您瞧。”

對于孟松洵對她的擔憂,柳萋萋似乎沒大放在心上,反急着打開錦盒,将裏頭的東西展示給他看。

“和韋三姑娘房中的一樣,都是靈犀香。”她将方才的收獲托盤而出,“我試探過了,那付夫人确實是在肖成君這裏買的此香,且我離開前,那道士還特意囑咐我,讓我不可頻繁用此香,不然可能……會落得和韋三姑娘一樣的結局。”

“天呢。”寧翊鳶忍不住驚嘆,“付夫人定也是知道此事的,若韋三姑娘那香真是她給的,那她豈非是故意想殺了……”

柳萋萋朱唇緊抿,因她和寧翊鳶想得一樣。

“不可斷定。”孟松洵垂了垂眼眸,“而且我們也不知韋三姑娘是否真是因那香而亡。”

他劍眉蹙緊,定定道:“看來,如今唯有開棺驗屍,才能一探究竟。”

馬車向前駛了一段距離後,寧翊鳶便先行下馬車回了寧家。

寧翊鳶離開後,孟松洵看了眼倚靠着車壁,不知在思忖些什麽的柳萋萋,遲疑片刻道:“你看見沈韞玉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柳萋萋側首看來,輕輕點了點頭。

孟松洵薄唇微抿,“方才我見你盯了他許久,在想什麽?”

雖他坐在馬車上看不大清晰,但還是能看見柳萋萋盯着騎在馬上的沈韞玉看了許久,他承認他心下介意,甚至害怕她對沈韞玉尚且抱有情意,但他不想憋着去猜,不若直截了當地問出來。

柳萋萋眨了眨眼,略有些懵,須臾,如實道:“我在想,若我如今沒能離開沈府,會不會被新入門的主母磋磨得極慘。”

那位褚三姑娘的刁難柳萋萋是見識過的,上回盈香宴,她都無緣無故羞辱了自己,若她成為沈韞玉的妻子,那她的日子定然會變得極其難過。

“我只是在慶幸,能早一步擺脫那個牢籠。”柳萋萋擡首看向孟松洵,莞爾一笑,“也更感謝侯爺能将我帶離那裏。”

孟松洵怔忪了片刻,愣愣地看了她許久,旋即薄唇微揚,輕笑出聲。

“侯爺笑什麽?”柳萋萋不明所以道。

“沒什麽。”孟松洵哪能讓她曉得他不過是在笑他自己,“只是有些高興罷了。”

酉時,沈府。

小厮吉祥将自家喝得酩酊大醉的主子扶進新房不久,正與主母陪嫁來的婢子說着話,感慨他們二爺終于成家時,就聽房內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和女子的哭喊聲傳來,他陡然一驚,正欲敲門詢問,便見自家二爺跌跌撞撞推門自裏頭出來。

他忙一把将人扶住,便聽沈韞玉嘀咕了一句“什麽世家貴女,就是個潑婦”,見他作勢要下階梯,吉祥急道:“二爺,洞房花燭夜,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沈韞玉擡眸瞥他一眼,掃了一眼院子,最後将視線定在一處,“扶我去東廂。”

吉祥雖有些不解,但還是聽命将沈韞玉扶到了東廂的床榻上,跑去命人煮醒酒湯。

東廂內燭火昏暗,沈韞玉盯着帳頂出神,旋即緩緩支起身,在屋內睃視了一圈,只覺萬分陌生。

先前為了武安侯送來那個美人,趙氏特意命人重新布置了一番東廂,雖如今那美人早已被他送走,但東廂依然維持着這副擺設未動。

沈韞玉記得,柳萋萋住的那個東廂,當是更空蕩清冷一些,那時的柳萋萋似乎什麽都沒有。

他忍不住低笑一聲,實在不明白為何打今日在街上看到她後,他便如魔怔了一般,怎也忘不掉那個人。

可那個出身鄉野,其貌不揚,胸無點墨的柳萋萋,那個在他面前唯唯諾諾,只會埋着腦袋一個勁兒應答,錐子都紮不出一聲的柳萋萋,有什麽好的。

是啊,沒有相貌,沒有家世,沒有學識。

與他如今的妻天差地別。

柳萋萋有什麽好的,值得他這般惦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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