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晉江獨家

屋內鴉雀無聲。趙春芳緩了好久才回過神, 嘴角上揚之際,又想起之前,生怕鬧烏龍, 急急問住郦琬:“你、你确定沒弄錯?”

他指着那名已經準備要告辭的大夫:“你, 重新過來替她把脈!”

孫大夫無奈中帶着幾分屈辱:“這位公子, 老夫行醫多年,不至于連區區喜脈都會弄錯!”

旁邊許知弦卻道:“孫大夫,謹慎些總是沒錯的, 麻煩你再辛苦些。”

刺史府的主人發話,孫大夫只能從命。他再次上前, 搭上那纖白的手腕, “這位夫人脈象如珠滾玉盤,此圓滑之狀, 正是喜脈。”

狂喜瞬間撲天蓋地朝他湧來, 趙春芳難以抑制嘴角的笑意,“她真的懷有身孕了……”

孫大夫隐隐帶着幾分嫌棄, 只道:“當然。老夫估計摸着, 這腹中胎兒該有将近兩個月了。此時正是需得小心,日行飲食以清淡為主,特別是莫要讓夫人操勞……”

他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才離去。

許知弦見趙春芳滿面喜色, 坐在喬楚床前簡直不願走了,只好道:“公子, 剛才孫大夫交待的, 臣交讓廚房注意的。”

說完, 發現主子根本心不在焉, 他朝郦琬使了個眼色, 二人悄然退了出去。

趙春芳像守着一朵花綻放, 守着喬楚醒來。

先是睫毛顫了顫,爾後緩緩擡起眼皮,視野內出現熟悉的面孔。喬楚的記憶還停留在庭前與郦琬說話,結果,趙春芳就告訴她一個驚雷般的消息,炸得她當然呆若木雞。

過了片刻,她才尋回自己的聲音。

“你是說我……懷有身孕?”

趙春芳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興奮說道:“大夫說快有兩個月了,肯定是朕剛在江北找到你那會兒懷上的!”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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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楚當即搖頭:“許太醫說過的,我這輩子都很難懷上孩子……”

“可是現在你确确實實是有了!”趙春芳不容得她逃避,握上她雙肩,他的眸緊緊盯住她,闡述一個既定的事實:“楚兒,咱們有孩子了!”

她跟趙春芳的孩子?

喬楚怔然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孩子?她真的懷上了嗎?

“我……”她眨了眨眼,甚至反手攀住趙春芳,“你确定沒有搞錯?”

“不會錯的。剛才刺史府這個大夫替你把過兩次脈了,不會有錯的。”趙春芳難掩激動,視線落在喬楚的肚子,“遲些,咱們的孩兒就會出世。朕要立你為後,立他為太子!将來,這天下就會是他的了!”

他的話,剎那間讓喬楚回到現實中來。她撫上自己的腹部,狠狠地道:“不準!我不準!”

趙春芳頓時愣住。

“趙春芳,我不會當皇後的,還有他、他也不會當太子!”

她不想被束縛在那座皇宮當中,她的孩兒也是。

“可是他是朕的骨肉啊!”趙春芳眼底透着懇求,“楚兒,您難道要那麽殘忍,剝奪他生來的權利嗎?”

喬楚想也沒想,直接低吼道:“可是,難道我就沒有自由的權利嗎?”

霎時,趙春芳無數句話堵在喉頭,說不出口。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中。片刻後,他按捺住所有情緒,端出輕柔的笑,只道:“咱們先不說這些了。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子,什麽都不要想,我們先等他出世,好嗎?”

喬楚咬着下唇,放在肚子的手不禁收緊。

趙春芳怕她還要多想,言語間透着小心翼翼:“楚兒,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可是,他是無辜的。”

“就算你不願他當太子也好,最起碼,也該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聽他叫你一聲‘娘’,不是嗎?”

喬楚心裏驟然一緊。

娘?

她……真的要成為娘親了?

茫然間,她仿佛感受到手心底下真的有條小生命在跳動着,一股奇異的感覺填滿着她的心,就連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只是怔怔點了點頭。

趙春芳緊繃的思緒總算暗暗松了下來。

……

喬楚懷有身孕這事來得太過突然。原本,趙春芳是打算在江北呆多些時日,一方面實現當初承諾,帶着喬楚游山玩水,另一方面他答應為許知弦與郦琬主婚。可是現在一切都比不上喬楚,跟她肚子的孩兒。

唯恐節外生枝,趙春芳翌日便叫司徒禮準備好一切,啓程回神都。

他們來時,輕舟簡行。回程許知弦為他們備好大船,以及仆人婢女、随行大夫,當然都是為喬楚準備的。

大船過江極快,下了船,江南這邊已預備着車辇,就這樣,不過數日光景,他們又回到神都。

車窗外,長街飄着柳絮般的雪,來往市民已換上棉襖,兩旁賣包子的熟食最為吸引人,熟悉的煙火氣看得喬楚神色恍然。

神都,她終于又回來了。

趙春芳原想着接她入宮,可喬楚百般不願,說什麽都不想再踏入皇宮半步,于是,他直接将她們父女倆送至慎王府。

“來,下車。”

趙春芳親自伸手要扶人,可被扶的人卻是無視他的動作,摸着車框慢慢下來。

喬楚腳才踏到地上,就聽到一聲歡快清脆的聲音:“喬姑娘!”

一張嬌俏靈動的臉龐闖入視野中,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從記憶中找到對方的名字:“桃……桃紅?”

桃紅趕忙上前扶住她,高興得不行:“真的是您,喬姑娘!我盼星星盼月亮,真的把您給盼來了!”

桃紅,就是當年在慎王府伺候她的婢女。乍見故人,喬楚難得心喜,“桃紅,你還在這兒?”

“嗯,王爺、啊不,皇上問我要不要進宮,但宮裏規矩多,我才不要呢!我跟皇上說了,我就在這兒,說不定哪天您回來,桃紅還能繼續伺候您。沒想到,還真等到您了!”

喬楚覆上她的手,一時間,當初王府中那段快樂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這數年間,真心對她好的人不多,桃紅便是其中之一。

“好了,別在門口說話。”趙春芳見她高興,不禁也勾起嘴角:“桃紅,扶着姑娘進去。”

“好咧。”

……

趙春芳安頓好一切之後,又匆匆趕回宮裏。他離開神都已有兩個多月,宮裏積攢着一堆事等着他去處理。他一走,喬楚感到久違的輕松。

翌日清晨,她剛醒來,就聞到食物的香味。

“姑娘,早膳已經備好了,您洗漱完便可用膳。喬老爺已在外頭等着。”

爹爹也在?

喬楚急忙起身,可熟悉的暈眩感再次襲來,她雙手撐在床沿,緩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倒把旁邊的桃紅吓壞了。

“姑娘,您悠着點。”

“我沒事。”

這回,她動作慢了些,起床洗漱完後,走至前廳,喬百陽果然已坐在飯桌前等她。

而那桌上擺着四葷四素,茶絲燒雞、山藥櫻桃肉、三鮮鴿蛋、口蘑肥鴨、高湯白菜、下雙饅頭、龍須菜、杏仁糕,就連粥,也是燕窩銀耳粥。

喬楚對着桃紅搖頭:“我們吃不了這麽多,而且,也不用這麽鋪張。”

桃紅扶着她坐下,又替她與喬百陽舀好燕窩粥,笑道:“姑娘,這是皇上親自為您挑的菜譜,他說了,他不在時呢,就請喬老爺過來,您二位一同用膳,想必胃口更佳。還有,您現在不是一個人在吃,您肚子裏的小皇子也要吃。”

桃紅長相極為讨喜,尤其是說話時,總是眉開眼笑,叫人很難不接受她的好意。

“您呀,就算不為您自己想,要為小皇子想想,對嗎?”

她将勺子遞到喬楚面前。喬楚垂下眸,就聽到旁邊喬百陽也勸道:“是啊楚兒,孩子重要。”

孩子……

喬楚終究還是按過勺子,慢慢吃起來。

這一餐,恍然又好像回到當初在喬府的日子。彼時喬百陽還是裕慶帝跟前的紅人,她沒去前太子李信的壽宴,只在家中研習音律。每日她爹回來,他們父女倆便是這麽用膳,邊聽着喬百陽講外頭的趣聞。

待到用完膳,昔日慎王府的王管家又引着數人來見他們,竟是當年伶園中喬百陽的下屬。這些人,皆是改朝換代後,仍執意留在伶園中的,其中便有當日在趙春芳面前吹奏《盼君憐》的張宣。

故人相見,喬百陽與他們自是有說不完的話。至于張宣,他見到喬氏父女也極為高興,甚至拿起曲譜,向喬楚讨教洞簫要訣。

喬楚窘迫搖頭,正想說自己已許久沒碰過簫,而且手頭也沒有簫可以與張宣切磋。此時,桃紅像變戲法似的,又叫人送來一物。

看着那熟悉的木盒,喬楚登時坐不住,她摸上木盒上的紋路,“這是……”

桃紅笑道:“皇上說了,這世間,只有您才配擁有它。”

她打開盒子,裏面躺着的,果然是那支簫!

旁邊張宣見到,也掩驚訝:“晉朝公孫秀所制的‘九霄’!這、這真乃當世絕品!”

九霄……兜兜轉轉,這支簫又回到她手上了。

張宣還在驚嘆着這支絕世名簫。其實任何吹簫者,面對這樣傳說的珍品,都會難以控制自己。他忙求着喬楚一同合奏手裏的曲譜,饞着要聽這絕世名簫的音色。

許久未曾吹簫,喬楚竟也技癢起來,索性便與他合奏。

頃刻間,這慎王府大院,倒成了他們另一個伶園,一群人吹拉彈唱,好不快活。

趙春芳來時,遠遠就看見喬楚被衆人圍着,又忙着要與人合奏,笑得極為開懷。

“皇上,要不,讓我去通傳一聲。”王管家在旁邊小聲問道。趙春芳伸手擺了擺,“不了,朕從來沒見她笑得這麽開心,讓她們繼續玩樂吧。朕過去,待會就掃興了。”

“可是……”王管家瞅着趙春芳一臉疲色,心知他肯定是在宮裏忙活了一夜未曾休息,又急急趕來,不免心疼:“您為姑娘奔波勞累,總歸得叫她知道。”

伶園這些樂工,自然都是趙春芳安排的,為的不過也是博得美人一笑。如今目的達到了,自己卻躲着不見,豈不可惜?

趙春芳忍不住打了呵欠,又悄聲跟王管家交待了一些細節後,他又折身離開王府。

好像,他從來都沒來過。

* * * *

離宮數十日,堆積在禦書房的奏折多不勝數,趙春芳不得不廢寝忘餐地處理。

一道身影卻在這時匆匆闖了進來。

“皇帝。”

趙春芳微眯起眼,放下手裏的筆,淡淡道:“母後。”

太後看着數月未見的次子,開口卻是:“哀家聽聞姓喬的禍水未死,你還将她帶回神都,是嗎?”

言語間,頗有幾分興師問罪之意。

趙春芳往後倚進椅背,不冷不熱地回了句:“是又如何?”

太後淩厲的眸中閃現不悅,她沒料到,趙春芳一聲不吭跑到宮外去,竟是去尋那禍水回來。

“皇帝,她本就是戴罪之身,如今自己私逃出宮,你還帶她回神都?這要如何向天下交待?還是,你準備治她的罪,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她連珠炮彈般問出一連串的問題,坐在龍案後的天子交手交疊,幽幽看着自己的母親。他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道:“母後久居深宮,朕才剛回來,您就已知楚兒也跟着朕回了神都,想來您這消息可真靈通。”

太後正因喬楚未死還活着回來一事發怒,此時冷哼一聲,“皇帝你被那禍水的美色所迷惑,哀家身為人母,定然心心挂念,就怕皇上走錯一步,為天下所唾罵。”

“唾罵……”這個詞讓趙春芳猛地站起身,與自己的母親對峙:“母後,您說您身為人母,定然心心挂念。敢問您心心挂念的,究竟是朕,還是您恨楚兒至極,恨不得她死在外頭?”

沒料到趙春芳說話尖銳至此,太後怒意難遏,高聲道:“皇帝,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朕當然知道。”趙春芳自嘲地勾起嘴角:“母後您既然神通廣大,知道楚兒的事。那必要也知道,朕此次在江北遇伏,差點就回不來了!”

這話一出,太後瞬間語噎,濃妝豔抹的面孔掠過不自然。

趙春芳心頭泛着酸楚:“您的兒子差點就在死在江北,回來的第一句話,您卻是責問兒子為什麽要帶楚兒回來?”

太後身子僵硬,他的話句句讓她無顏反駁,可是她也不願在趙春芳面前服軟,只能硬挺挺站着,不作言語。

趙春芳早已看透自己的母親,壓下那股難受,他正色道:“朕告訴您 ,為何朕要帶她回來。因為是她救了朕的命,如果沒有她,朕早就死了。”

太後欲言又止。

趙春芳繼續說下去:“或許,在您心中,朕只是您三個兒子其中的一個,甚至是最不讨您喜歡的一個。”

“不是……”

“可是,”想起喬楚将唯一的願望用在自己身上,趙春芳眼中浮現溫情,“喬楚願意用最寶貴的自由來交換朕的命。”

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他永生永世都不能放手。

聽他這麽說,太後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思緒,聲音也弱了幾分:“皇帝,你也是哀家的孩子,哀家……哀家豈會不關心你呢!你受傷的事,哀家知道,只是他們說你沒事,哀家以為這些年你上慣戰場,一點刀傷算不了什麽。”

是啊,因為出生入死慣了,鬼門關走多了,所以受再多的傷也無所謂。反而從未受過傷的人,稍微劃了道口子,就讓人心疼不已。

趙春芳視線落在旁邊一尊花瓶上,耳邊盡是自己母親虛弱無力的解釋。

偏心是不需要理由的。

“母後,”趙春芳打斷她,只道:“之前您設計想要殺楚兒的事,朕可以不追究,但是從現在開始,朕請您不要再幹預朕與她之間的事,可以嗎?”

“不可以。”唯獨在喬楚身上,太後一如既往的執拗。

“那禍水害了你三弟、你大哥,還有你父皇,哀家無論如何都不準你跟她在一起!她是個罪人,你——”

“她不是罪人!”

既然談不攏,那就沒什麽好談了。頃刻間,趙春芳寒着臉,渾身散發着天子的威嚴與冷峻。

“母後,您聽清楚了,喬楚不是罪人。由一開始,她就沒罪。”

“你想為她開脫?是你父皇下的旨要她去越郡,還有你自己,你親自下旨要她進的感恩寺!君無戲言,哀家倒要看看,你這會兒說她無罪,是要打你跟你父皇一巴掌嗎?”

看着母親洋洋得意的嘴臉,趙春芳終于明白,壓在喬楚身上的兩座巨山,一座來源于他的父皇,一座來源于他自己。

若是他不親手為她斬斷這些,他的楚兒終究不會有真正的自由。

“朕可以。”

輕輕三個字,卻叫太後當場僵住臉。

趙春芳看着自己的母親,一字一句道:“朕明日就會下旨,诏告天下,喬氏雖被前朝裕慶帝納入後宮,實則是遭協迫,無可奈何。且她與裕慶帝并無夫妻之實,當還以其清白之身。‘藩鎮之禍’禍起于裕慶帝,并非喬氏,喬氏……是以無罪。”

太後恍然退了數步,直至旁邊貼身宮婢綠兒扶住她,她才顫巍巍指着兒子:“你……你瘋了。”

自古以來,天子金口玉言。聖旨一出,便是這天底下唯一的真理。

天子,可知錯,卻不能認錯、不能改錯。

“你這樣,是要置你父皇、你自己、還有趙家以後世世代代的皇帝于何地?”

太後痛心疾首罵道,“這往後,你要如何統禦天下?朝令夕改,你一旦認錯,全天下會怎麽看你?”

天子,是絕對不能錯的。就算錯,也只能一錯到底。這便是千古以來的為君之道!

可是現在趙春芳卻要為了一個女人做出如此違背君王之道的事。

“他們要怎麽看都無所謂!這江山是朕親手打下的,這兩年來,百姓豐衣足食,此行朕也看到了,在朕的統治下,朕的子民安居樂業。即便是在江北,江北之戰也未曾禍及百姓。”

趙春芳朗聲說道:“朕是要當個好皇帝,可朕也不能一錯再錯。”

當初賜她削發入寺,一方面出于保護,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欲。當初,他的趙德明知喬楚被迫入宮,依舊賜她去越郡,這其中的私心又有誰可知?

如今,他們趙家欠她的,他會還給她的!

翌日,一道還喬氏無罪的聖旨既出,當即引得朝野震驚,天下學子議論紛紛。

而喬楚這邊,卻是趙春芳親自将聖旨送到她面前。

她讀完上面的字,登時,愣愣看着他。

趙春芳莞爾:“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前朝李氏的宸妃,也不是感恩寺的寧玉,你就是你。”

“喬楚,你自由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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