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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萬元說了半天,他硬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也不知道他站那麽高作甚?胡嬸口幹舌燥,覺得沒啥意思,又想起地裏還有一堆活還等着她。
“回頭再去你家串門,今天嬸兒還有活要忙。”
萬元随口應付着胡嬸,跟尊佛一樣還釘在板車上,餘光時不時瞥向院子裏,直到胡嬸走遠了,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向院子裏的人。
也不知道是腦子缺根弦,還是被下了蠱,萬元鬼迷心竅了似的,朝病秧子一擡下巴吹了個輕佻的口哨。
原本面無表情的病秧子眉頭下意識緊蹙,萬元吹完也後悔了,跟流氓似的,他怎麽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咳!”萬元幹咳一聲,胳膊搭在院牆上,試圖跟病秧子拉近距離以示親近,“诶,聽說你是城裏來的?我也剛從城裏回來,你沒見過我吧,我叫萬元,我聽胡嬸喊你‘缙雲’,你姓啥?”
病秧子像是沒聽到一樣,轉了個方向,吃力地滾動着輪椅。
“喂!問你話呢!”萬元被晾在了院牆外,從剛才開始,就沒聽過這病秧子說話,難不成他不光腿腳不好,還是個啞巴?
這院子大概是荒廢太久,即便是住了人,也一點人氣都沒有,院裏似乎比外面還有冷一些。
泥濘的地面,牆面開裂,牆角都是雜草,那一扇掩耳盜鈴的木門搖搖欲墜,每每有風吹過,都能聽到木門發出凄慘的聲響,輪椅上的病秧子倒是應了景。
可惜人家只給萬元留了個冷漠的背影,畢竟不太熟,萬元也不好刨根問底的,他自己家裏還有事,沒再耽誤,跳下板車直奔家的方向去了。
看熱鬧的人一走,家裏恢複了平靜,萬元先探了個腦袋進去,他姐就坐在靠門的位置,一眼便瞧見了他,像小時候一樣,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
萬元咧着嘴進屋,“都走了。”
剛是人多,萬元帶這麽多東西回來,老萬叔覺得長了臉,人一散去,他便開始心疼錢,在外面奔命,掙錢多不容易啊。
“你買這麽些東西花多少錢啊?”
“沒花多少錢,都是你們能用到的,對了,這錢姐拿着,過年還得買點東西呢。”萬元一屁股坐到他家那把祖上傳下來的板凳上,從兜裏摸出一小疊零錢,捋清後還不少呢。
萬玲看了他爹一眼,爹點了頭,她才伸手接過,看着弟弟黑了,高了,也壯了,可她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你在外面掙錢不容易吧?”
掙錢哪有容易的,要人沒人,要學歷沒學歷,大字不識幾個,想找個輕松點的工作都難,哪兒能掙錢,他和金民就往哪兒去。
做過苦力,下過黑煤礦,運氣好能找份兒包吃包住的工作,運氣不好的時候只有散工,還得跟同樣進城打工的人搶橋洞,搶車站的位置睡覺。
“別說這些了,我這不好好的。”萬元把目光看向他姐,“那段家到底什麽意思?”
這麽大的事情,電話裏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萬福安嘆了口氣。
照理來說,辦了結婚證明,就算是沒有拜堂,萬玲也算是段家的人了,可現在什麽時代?又沒正式過門,一個死人,一紙證明還想綁萬玲一輩子?最可氣的是,段老娘打算讓萬玲嫁給她小兒子,她小兒子才十七不說,腦子還有點問題。
萬福安的老婆子走得早,膝下就這一雙兒女,他不能看着萬玲往火坑裏跳啊,原本以為是門差強人意的親事,也是段家老大命不好,和他家閨女沒有緣分。
“那段老娘是個潑婦,上門鬧了好幾次了,要不是我攔着,你姐啊早就被他們拽走了。”
他們老萬家人丁單薄,萬福安原是有兩個兄弟的,鬧饑荒的時候餓死了,也就剩下他自己,姓段的看萬元不在家,一家子老弱病殘,女流之輩,還不蹬鼻子上臉?
萬元算是聽明白了,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着急再去城裏,把姐姐的事處理好再走也不遲。
大概是段家知道萬元回來的消息,沒敢來鬧事,眼看着就要過年了,萬元還得幫家裏添置些年貨,沒工夫主動找上門去,也不想大過年的互相添堵,把這事兒延到了年後。
鎮上每逢三六九趕集,過年市集上熱鬧,萬元和金民陪着萬玲來置辦年貨,東西買齊後,在路邊攤吃了碗馄饨,随後才架着驢車往回趕。
一路上,金民跟萬玲姐說了說城裏的事情,他比萬元還能顯擺,唾沫星子橫飛。
正當萬元想開口叫他別吹了,迎面碰上了往外走的胡嬸和他幾個小孩,他們只是簡單地打了個照面。
等胡嬸走遠了,病秧子的臉莫名浮現在了萬元的腦海中。
“姐。”萬元搔了搔鼻尖,“聽說胡嬸家住了個城裏人?”
周金民是個大喇叭,回家一趟,肯定是走親訪友的,鎮上的事情他都打聽,他比萬玲知道的還多,搶先開口。
“許缙雲嘛,說是胡嬸親戚,八竿子打不着,就是人家拖她家裏照顧的。”
許缙雲,萬元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我們走了沒多久吧,這個許缙雲就被他爹媽……有人說是他爹媽,也有人說是他大伯父大伯母,送來我們這兒的,說是來養病,這大半年一回沒來看過他,他也不跟人說話,成天就坐在那院子裏,跟個活死人一樣。”
萬元打量着周金民,“你倒知道得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家親戚呢。”
周金民好賴話聽不出來,當萬元誇他呢,害臊地抓了抓腦袋,“嗐,這不是跟人瞎聊聊,都是聽說,聽說。”
“那個許缙雲也是個可憐人。”萬玲表情略帶同情,“我看他像是讀過書的,來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成天還被關在院子裏,他也不願意說話,心裏肯定不好受。”
沒人關着許缙雲,只是出院子得過一道門欄,對于尋常人來說,只是擡個腳的事,對于他而言,比登天還難。
從那院子經過時,萬玲好奇心驅使偷偷朝裏看過一回,那許缙雲就目光呆滞地坐在正對院門的位置,面無表情,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雖然這話不好聽,但是真如金民所說,像個活死人。
周金民補充道:“人胡嬸精着呢,收了人家的錢,也不好好辦事,拿着錢給自己補貼,一家子吃得油光水滑的,随随便便就把許缙雲給打發了。”
萬元只是默默聽着,沒有說話,腦子裏許缙雲清瘦的樣貌像是拿刻刀重新镌刻了一遍,更加深刻了些。
到家後,周金民打算把自己買的東西送回去,萬元忽然叫住他。
“我送你。”
“啊?”周金民一擡手,雖說他一左一右都提滿了,但是也不至于要萬元送吧。
萬元裝作沒看懂,攬住周金民的肩膀把人往外推,“走走走,我送你。”
不知道萬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周金民念叨着,“都說了不要你送……”
萬元跟周金民打着哈哈,經過病秧子院門前,他耳邊嗡嗡的,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往裏看的沖動,只是拿餘光掃了一下院裏,沒看到人。
松了口氣的同時,萬元又有點失望,興許人家在房間裏沒出來。
把周金民送到家後,萬元又折了回來,這回他步子有些急,還沒走到那院門口,遠遠地便瞧見幾個小娃趴在院牆上,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只看到他們往院子裏丢石頭。
萬元腦子來不及思考,飛快朝前跑去,跑近才隐約聽清楚他們在吵什麽。
“羞死了,我五歲就不尿到身上了!”
“你還城裏來的!一點兒也不講究。”
萬元沒有剎住腳,一下子沖到了院門口,院門掩了一半,那病秧子就坐在門裏,胯間濕了一片,有尿液順着輪椅往下滴落,将泥濘的地面砸出了一個小坑。
一擡頭,萬元撞上了病秧子的目光,那雙眼睛裏看不出是窘迫還是難堪,也不是完全的波瀾不驚,至少從他脖子僵硬的程度,能看出他還是有情緒的。
萬元不動聲色地轉過頭,沖幾個小娃露出兇狠的模樣,“去,你不尿在身上有什麽可得意的?你三歲掉糞坑裏事忘沒影了?”
誰還記得三歲時候的事情,也不知道萬元是不是胡編亂造的,有大人制止,這幾個娃也不好再鬧,朝院裏吐了吐舌頭,跳下院牆便跑開了。
留下萬元一個人面對病秧子,萬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哪怕病秧子沒有任何反應,一大男人被人看到尿褲子,能是什麽體面的事情?自己只有直截了當地離開,他才不會那麽難堪。
剛只是一眼,萬元也看到病秧子身上還是前些日子那套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自己這一走,誰來管他?有人管他嗎?胡嬸嗎?
風一過,冰冷的空氣中夾雜淡淡的尿騷味,萬元用手背蹭一下鼻尖,沒有征求病秧子的同意,默不作聲地走進院子,順手将院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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