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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許缙雲坐在輪椅上稍稍往後靠了一點,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緊了輪椅的扶手,目光灼灼地盯着擅自進入院子的萬元,他不知道這個萬元想幹什麽。

萬元抵着門板停頓了半晌,他話挺多的,只是當下這種情形,他腦子一熱進了人家的院門,有點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了。

“咳。”萬元清了清嗓子,眼睛在院子裏掃了一圈,那口枯井旁的洗臉盆還打翻在地,這都多少天了,都沒人來扶一把的。

他徑直走到枯井旁,将洗臉盆撿了起來,經過許缙雲身邊時,他沒有停下來,是直接走進了屋裏,沒過多久,又拿着空盆出來了。

空蕩蕩的院落,許缙雲靜靜地坐在院子,輪椅的位置沒有發生過改變,仿佛尿在身上不幹他的事,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萬元盯着許缙雲的後背,心裏有些堵得慌,他原本是想在屋子裏找點兒熱水的,誰知進到屋裏,家徒四壁,別說是保溫瓶了,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一條板凳,一個櫃子,和一張下面墊着稻草的床。

屋裏散發出古怪的異味,讓人沒法多待,他們這兒的茅廁都是修在外面的,萬元沒在屋裏找到尿壺,他不知道許缙雲是失禁,還是來不及去茅房。

這哪兒是來養病的,這是來作孽的。

萬元把臉盆放到門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院門被風吹得來回晃動,許缙雲看着門口的方向,他還來不及感受人的溫度,風已經将那點吸氣給吹散了,這院子,別說是人,連畜生都不願意多待。

褲子被尿液打濕後緊緊貼在許缙雲的腿上,風一過,冷冰冰的,他還是會覺得冷,正當他打算回屋子裏,從門外再次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

門口一道黑影沖了進來,許缙雲瞪大了眼睛,沒來得及反應,萬元一手拿着保溫瓶一手拿着毛巾,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氣出現在他的跟前。

萬元跑得急,自己稍微冷靜了一點後,推着許缙雲便進了屋裏,他拿起臉盆關上門,借着從門縫透進來的微光,将熱水倒了出來。

水蒸氣像是一躲炸開白雲,在萬元靠近的瞬間,許缙雲感覺到了他濕熱的體溫。

“別碰我。”

粗粝低沉的嗓音像是被什麽東西打磨過,仿佛來自深淵,萬元聞聲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擡頭,難以置信這是許缙雲能發出的聲音,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你以為是啞巴呢。”

許缙雲怔怔地看了萬元,手指緊拽着褲子的一側,音調不如前一句那麽高,他重複了一遍,“別碰我。”

“我不碰你,你準備怎麽辦?就這麽幹坐着,你不嫌冷啊?”萬元是個急性子,看許缙雲這麽弱不禁風的,居然這麽抗凍。

“出去。”

“啊?”

許缙雲猛地擡頭,表情猙獰,目光兇狠,“我讓你出去!”

這不不識好歹嗎?自己好心被他當成驢肝肺,萬元被許缙雲的反應吓一跳,站起身來,眨了眨眼睛,随後幹笑一聲。

“你什麽德行啊?幫你還讨不到好?”

說話間,萬元瞥到許缙雲微微顫抖的手,許缙雲的自尊心啊,早就因為殘廢和周圍人的歧視破敗不堪,不是自己随随便便施以援手就能修補好的。

萬元沒說話,将毛巾打濕,又左手換右手擰幹,把冒着熱氣的毛巾搭在了臉盆邊緣,又進裏面的屋子翻出一條幹淨的褲子,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才開口說話。

“那你自己擦吧。”說罷,萬元提着保溫杯走出了屋子,外邊的光照在許缙雲消瘦的身體上,似乎能從兩層單薄的布料中看到脊梁的輪廓,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臘月二十九,整個鎮子像是徹底活過來了。

萬元起了個大早,去鎮上張老師那裏拿寫好的春聯,張老師是他們這兒的初中老師,啥課都指望他一個人教,想找他寫春聯的人排着隊的,也不知道姐姐是怎麽排上號的。

“張老師,過年好。”萬元将姐姐準備的一點東西放到了桌上。

張洵撩開門簾從裏面的房間走了出來,他戴着眼鏡,斯斯文文的,“是萬元啊。”

“我姐讓我拿了點東西來。”

張洵垂眼看着桌上的東西,嘴角還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用這麽客氣。”

“我還以為您今年要回家呢,要不您去我家?”

張老師是從省裏來支教的,他們這兒條件艱苦,工資微薄,很少有老師願意留下來,張老師是待得最久的,他也沒回過家,年年都在學校安排的宿舍過年。

張洵拿出提前寫好的春聯,拒絕了萬元的邀請,“不打擾了,我還得去趟校長家。”

拿上春聯,家裏還有別的事情,萬元跟張洵寒暄了幾句便回家了。

去年貼上的春聯因為風吹雨打字跡模糊不清,連紅底的春聯紙都褪色了,萬元将其揭下,刷上漿糊,貼上新的,貼好了春聯,給又家裏的窗戶貼窗花,紅色的點綴總算讓這個破破爛爛的家有點生氣。

傍晚開始,鎮上有鑼鼓隊和戲班子表演,萬玲想去湊湊熱鬧,萬元叫上周金民一塊兒去。

剛找了個位置坐下,張洵也來了,就在他們旁邊。

“張老師,您也來了。”

張洵連忙起身,點頭示意,和萬玲視線接觸的瞬間,又轉過了頭坐下。

萬元聽不懂唱戲這玩意兒,他就是哄他姐姐高興。

周金民拉扯了他一把,“估計鎮上能走能跳的都來了。”

萬元順着周金民眼神的方向看去,觀衆席坐滿了人,後面的樹上,一圈院牆,舞臺邊上全是人。

能走能跳的都來了,連孤家寡人的張老師也來了,也不知道許缙雲怎麽樣了?那天自己走後,他有沒有好好擦幹淨,有沒有換幹淨褲子,今天的飯吃得怎麽樣?

角落有人在為了一張板凳起争執,好巧不巧,是胡嬸的幾個娃。

“你看什麽呢?”周金民搡了萬元一把,看到遠處的胡嬸,“幸虧我們來得早,不然也沒位置了,今天在家打了一天的糍粑,我肩膀都掄痛了,對了,我們時候走啊?”

萬元覺着自己這趟回來好多事情都沒有辦完,沒法着急走,他猶豫着說出來一個日子,“過了……十五吧……”

反正在周金民心目中,萬元跟他大哥一樣,他一切都聽萬元安排,十五就十五,他話比萬元還多,雞零狗碎的事情能翻來覆去說,吵得萬元耳根子都麻了。

萬元朝外張望了一眼,忙打斷周金民,“那不是隔壁鎮的梨花嘛,你上前去跟人打個招呼啊。”

梨花算是十裏八鄉長得最俊的丫頭,沒去過城裏之前,周金民老愛拉着萬元去隔壁鎮晃悠,就為了看人家一眼,可惜城裏時髦漂亮的女人看多了,現在看梨花有點食之無味。

周金民抿着嘴,壓低了聲音,“元哥你還不知道吧,錢瘋子半夜翻進梨花家,把人吓得夠嗆。”

錢瘋子不是真瘋,只是酗酒,每天都醉醺醺的,又好色,又愛耍酒瘋,雖然沒對梨花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這件事也成了談資,梨花先前還不願意出門,時間久了才稍微緩過勁兒來。

“那錢瘋子前些日子醉酒掉進了三岔河裏,得虧被人撈了起來,就是凍壞了,在家裏安分養病呢,要不然這麽熱鬧,他會不來?”

後半場,萬福安帶着自己耳背的老娘也來了,萬元和周金民将位子讓給了長輩,兩個年輕人站到了人群外面。

“這戲也聽着沒意思。”在城裏聽過收音機,看過黑白電視,周金民有點瞧不上家鄉土掉牙的戲了,“要不去我家坐坐,我今天砸出來的糍粑,給你家也拿點。”

人都街上去看戲了,一路上靜悄悄的,偶爾路過一家窗戶燈是亮着的,也算是讓這夜路添了一絲光亮。

到周金民家得經過許缙雲的院子,剛看到夜色下的院牆,萬元的腳步便不自覺放慢了不少,這個時間,許缙雲睡了吧?他……

“哎呀!”

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劃破了黑夜,也打斷了萬元的思緒,聲音是從許缙雲的院子發出來的,他跟周金民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朝聲源跑去。

院門緊閉,萬元嘗試着推開,發現是從裏面下了栓,他跟周金民用力一撞随即将門撞開,院子不見人影,隐約能看到裏面的門是大開着。

哪怕只聽許缙雲說過一次話,萬元也記得他的聲音,慘叫的人應該不是他。

萬元沒有遲疑,疾步朝屋裏走去,剛進房間,一個人蜷縮着身子在地上打滾呻吟。

萬元心裏“咯噔”一下,房間裏晦暗一片,他緩緩蹲下,按住那人的肩膀仔細辨認,錢瘋子……在确認這人不是許缙雲後暗暗松了口氣。

看着錢瘋子光着一雙腿,褲子早就不翼而飛,萬元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忙起身往裏走。

一個模糊的人影穿着還算整齊地坐在輪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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