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板栗雞湯

莫家村，離開幾個月，房屋內部已落了一層淺淺的灰塵。

“瞳哥兒，去摘幾個洋柿子回來，娘給你炒雞蛋吃。”王桂花立在竈房裏，囑咐莫瞳。家裏的雞都寄養在鄰居家，剛莫瞳去拿了幾個雞蛋回來。

天空陰沉沉的，又開始下起了小雨，莫瞳戴上了鬥笠。

涼涼的雨絲撲面而來，他抹了一把臉。

洋柿子就是番茄，菜地裏，原先稀稀落落的洋柿子經過這段時日的成長，居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累累的果實沉甸甸挂在枝頭，多到讓人目不暇接，有些已經垂到了地上，圓滾滾的，看着就讓人心生歡喜。

與一般紅通通洋柿子不同的是，莫家種的洋柿子都是青色的，當地土話叫“賊不偷”，就算成熟了也只是微微泛黃。

莫瞳捏了捏其中一個，已經軟了，可以吃了，他一個個摸過去，不停地摘，很快簍裏就堆了大半。因為少人打理，一些洋柿子熟後自動脫落，掉進泥地裏，已經腐爛了。

撥開繁密的枝葉，莫瞳有了最大的發現，一顆幾乎有兩個巴掌那麽大的洋柿子，簡直稱得上洋柿子之王。莫瞳把它小心摘下，放在簍裏，周圍的小洋柿子在它面前像嬰兒那麽可憐。

莫瞳滿載而歸，他挪開井蓋，打了一桶井水上來洗果吃。

有些洋柿子表皮上有黑色的傷疤，掰開後，能夠在青綠的果肉間找到一條淡黃色的小蟲。莫瞳拿了一個品相完好的，掰開來看沒有東西，才放心地吃了。

新鮮洋柿子又酸又甜，讓人口舌生津，莫瞳連吃了好幾個，感覺甚是開胃。

回村的第一頓飯是青色的洋柿子炒蛋和稀粥，還有鄰居家送的一碟黃澄澄瓜皮。莫瞳的筷子在綠色的洋柿子上逡巡許久，最後才夾起一塊，出乎意料，味道相當好。

飯後，王桂花提起縣裏買來的豚肉也就是豬肉去鄰裏拜訪，感謝他們對自家的照顧。

“瞳哥兒看起來要好啦！”大家見莫家日子要起來了，都紛紛恭維王桂花，“桂花，你家小哥兒生得這麽好，女兒又嫁到縣裏，你以後都不用愁了！”

有幾個小哥兒把莫瞳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他：“瞳哥兒，縣裏好玩嗎？”“你有沒有見到縣老爺？”“聽說你在大戶人家做工，工錢幾何？能不能捎帶上我？”

莫瞳不慌不忙，掏出一把饴糖堵他們的嘴，這些孩子頓時對他大有好感，覺得這個年長的哥兒真不錯。

“瞳哥兒，”王桂花提了一只肥嘟嘟的老母雞走過來，“把這個給藺夫郎送上去，他要是不在，你就放他家門口。”

莫瞳應了，他剛接過手，那老母雞應激之下，“咯咯咯”大叫，居然撅着屁股下了一個蛋！

雪白的雞蛋骨碌骨碌滾到莫瞳腳邊，母雞發出得意的叫聲，綠豆大小的眼睛瞪着莫瞳。莫瞳低頭看了它一眼，彎腰把雞蛋撿起來，“把這個蛋也帶給藺夫郎吧。”他對王桂花說。

出乎意料，藺夫郎剛好在家，他躺在樹上睡覺，聽見莫瞳的腳步聲跳下樹，“瞳哥兒，你來啦！”

他掂了掂那只絕望的肥母雞，高興地道：“哎呦，正好我撿了些野板栗，你留下來喝碗雞湯，我們說說話。”

莫瞳推辭不得，只好答應了，但說明太陽下山前他必須回家，不然王桂花要上山找了。

野生板栗個頭小，很難剝，但非常甜，老母雞是吃草籽長大的，肉質細膩。莫瞳照着藺夫郎的指導，母雞內髒掏空，把糯米、紅棗、枸杞、板栗等塞進雞肚裏，加入山泉水，又撒了一點鹽。

母雞湯清甜至極，戳破雞肚子，挖裏面的料出來吃。糯米浸飽了雞油和湯汁，加上紅棗、枸杞和板栗，好吃極了。雞肉炖得軟爛，筷子輕輕一撥就落下肉來。還有清甜的雞湯，滋味醇厚，又香又甜。

莫瞳和藺夫郎兩個吃光了一整鍋湯，撐得肚皮溜圓。

藺夫郎帶着莫瞳爬上了木屋旁那顆參天大樹，兩人半躺在樹杈上，此時夕陽西下，餘晖灑在樹梢，莫瞳默默望着熔金般的落日，美得讓人想落淚。

“很美吧？”藺夫郎笑着道，“我夫君還在時，我倆最愛的便是晚膳後一起看落日。”

他回憶起往事，眼中露出甜蜜，“我夫君是個頂厲害的人，他教了我許多。打獵時如何搜尋獵物，如何布置陷阱，怎樣一刀捅下去血流得最少，怎麽處理屍體……”

他轉過頭來，直視莫瞳的眼睛，“我也可以教你，瞳哥兒。”

“什麽意思？”莫瞳心裏隐約感覺到什麽，但他表情未變，淡淡問道：“你要教我打獵嗎？”

“莫大頭那次，你處理得太粗糙了。”藺夫郎道，“如果不是我幫你，你早就被衙門捉去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如驚雷般在莫瞳耳邊炸響，他咬着嘴唇，一言不發，腦袋裏拼命思索應對的辦法。

“藺夫郎知道了！！他究竟是什麽意思，要告發我嗎？可他又說自己當初幫過我……”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一只手溫柔地摸上他的頭，莫瞳下意識擡頭，對上了一雙飽含情緒的眼睛，那裏面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藺夫郎緩緩說道：“我只想告訴你，如果你被逼到絕境，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既然當初幫你，就不會再害你。”

莫瞳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問道：“我很快就要走了，你要怎麽教我？”

藺夫郎笑了，他道：“你不是在蘭府大夫郎家做工嗎？我會去仲山找你。”

他怎麽什麽都知道？！莫瞳忍不住洩氣，但不知為什麽，可能是直覺吧，他總覺着藺夫郎不會害他。

如果他不是好心，就是別有所圖，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莫瞳想。

回到于府，一切與走時一般無二，唯一變的是少了一個人。

“大少爺怎麽不見？”莫瞳悄悄問蘭溪。

“少爺被老爺叫回家了，說是要給他議親呢。”蘭溪答道，一邊說一邊觀察莫瞳的表情。

“大夫郎在時就給少爺定下了一門親事，是舅家的小哥兒，少爺的小表弟，聽說不僅長得好，性情也不錯，精通琴棋書畫，算賬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看來府裏很快要有喜事了？”莫瞳表情如常，看上去是真心高興。

“是呀，有這樣一位主夫郎，少爺以後一定會發奮讀書的吧！”蘭溪摸不清他的想法，兩人虛僞地聊了幾句，蘭溪借口有事離開了。

等蘭溪走後，莫瞳的臉色才陰沉下來，他摸了摸袖裏的匕首，哼了一聲，“發奮你個頭！”

遠在天邊的蘭允城不知為何哆嗦了一下，在傷口稍微養好些後，他就踏上了歸家的旅途。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府裏的擺設和原來不太一樣了，人也換了許多。

蘭允城心裏嘆了一口氣，小厮領着他來到正堂，蘭允城整整衣冠，邁步走了進去。

主位上坐着他不怒自威的父親，還是那副樣子，只是頭發白了許多。旁邊坐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看着蘭允城進來，不知怎的，他似乎面有愧色。

蘭允城沖父親行禮，又轉向那中年男人，說道：“多年未見，舅父風采更勝往昔。”

蘭允城舅父于橋看着他，感慨似的道：“舅父老了，景行你才是少年英姿，你阿爹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

蘭允城在父親蘭賦的示意下落座，聞言笑道：“舅父過獎了，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哎，這個……”于橋吞吞吐吐，最後才說了實話，“景行，舅父對不住你，對不住你阿爹啊！”

他說起了事情的原委，原來跟蘭允城定親的是他的小兒子潇哥兒，潇哥兒母親信佛，經常帶着他去廟裏上香。

誰知潇哥兒和廟裏一個和尚看對了眼，兩人私下約定終身。那人居然是藩王世子，從小寄養在廟裏。現下還了俗，鬧着要求娶潇哥兒。

蘭允城已咂摸出了于橋的意思，他心裏并沒有什麽憤怒之情，反而還松了一口氣，說道：“既然雙方都有意，舅父不如成全了潇哥兒，我這個做表哥的，也盼着他幸福。”

“景行你……”于橋萬萬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間感動得涕淚交加。

倒是蘭賦，知子莫若父，等于橋告辭後，他把蘭允城叫到內室裏，問道：

“你可想清楚了，當真要放棄你阿爹給你定下的這門姻緣？你不必擔憂，自太宗皇帝削藩以來，藩王便如同沒牙的老虎，以我的官位，并不是争不過他。”

蘭允城一臉輕松，說道：“父親，我本來就對表弟沒有想法，既然他有了心上人，我又何必棒打鴛鴦？”

蘭賦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确定他是真的沒有別的想法，才道：“那好，此事便不提。你抓了倭寇探子的事我已知曉，密報皇上，若一戰功成，你又有武舉人功名，我定請皇上為你封官。”

“多謝父親。”蘭允城拱手，卻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我這次回來，還有一事。”

“只要不過分，我都可應你。”蘭賦摸着長須，兒子不耽于情愛，又有出息，他不禁老懷大慰。

“我希望能求娶瞳哥兒。”蘭允城一字一句地說。

“誰？”蘭賦以為自己聽錯了，“就是你信裏說那個救了你的小哥兒，那個貧民之子？”

“是，就是他！”蘭允城擲地有聲，迎接他的卻是一盞飛來的茶水，“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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