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深夜的西湖怕是沒有什麽人了。

雖說地鐵上依舊那麽熱鬧——甚至，可謂熱鬧得有幾分不現實。

不過，在我的想象之中，那樣的西湖倒會有幾分別樣的浪漫。

如果不是剛剛發生的那糟心的一幕，我想，我會把這個夜晚給收進記憶的深處裏去，每天都細細品味上一番，直到它在我記憶的長河中落地生根，随着歲月的淘洗而變得愈加閃亮、愈加難忘。

門開了，我用身體擋住旁邊的人潮，又用胳臂護住柳汀。

但自始至終，我都繃着力氣不讓自己碰到她，就好像我之于她來說，不過只是一個安全的人肉圍牆——僅此而已。

不知怎的，在柳汀的腳剛剛挨到站臺地面的那一瞬，我忽然聽見她吸了一下鼻子，而當我再度望向她時，卻見她的眼中淚光閃爍，眼圈也紅紅的。

我竟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了。

夜色更深。

但雪已是漸漸地停了。

我和柳汀就這麽緩步走在西湖邊上，暖黃色的燈光像輕紗一樣披散下來，卻依舊無法溫暖夜間逐漸變得冰冷的溫度。

起先柳汀一直保持沉默，但終究還是在拐過一座小橋時開了口：“明天有課嗎？”

“有。”我傻傻地點了點頭，這才想起自己第二天早上是有課的，而現在已是深夜兩點鐘了。

“我真是個被命運詛咒的人啊。”柳汀淚眼朦胧地說。

“別說傻話，怎麽會呢！”

“我好像總是給別人帶來不幸。”可她看起來依舊消沉。

“怎麽會呢，別這麽想！”我有些急了。

“明明知道你第二天還有課，卻還害得你這深更半夜的和我一起四處閑逛，我真的是自私到極點了。”她聲音低低地說。

“這是我自願的啊！再說了，在這之前，你也不知道我明天有課呀！”

“你是大學生，看着也不過才剛升大二的樣子，哪一天的課程不是滿得讓人窒息呢？”

“不過都是一些水課而已，實在不行，翹掉就好了！”

她看着似是想笑，但終究還是敗給了眼裏愈來愈滿的淚：“傻孩子，說什麽呢！該讀書的年紀就好好讀書，別最後落得個和我一樣成天看人臉色的下場……”

“你才大我幾歲啊就喊我孩子！”我賭氣一樣地說，“反正我就是不愛念書，翹課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柳汀彎起漂亮的嘴唇，眼神媚媚地望着我：“在我眼裏，你就是個孩子。”

不知怎的，她這話在我聽來無異于一種勾人的撩撥，引得我一下湊近她身旁，差一點兒就和她臉貼着臉了：“你這是想讓我跟你證明我不是嗎？”

我這麽說，其實完全是好勝心使然，可柳汀看上去卻像是真的受到了驚吓，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就那麽愣愣地直視着我，連呼吸聲都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我真的好想就這麽吻下去，可我知道不能強人所難，便重又立直了身子。

而柳汀則慌亂地整理了一下頭發。

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微妙。

幾分鐘的沉默過後，我問：“他是你的什麽人？又為什麽要那樣對你？”

她的臉色立馬黯淡下來：“我們不談這個好嗎？”

不知為何，她的态度卻令我更生氣了：“他是你的丈夫對嗎？”

她的眼神變得有些躲閃：“別跟我提他了。我不想談論和他有關的事。”

看來那個男人真的就是她的丈夫了，我原本就不平靜的心緒在我得知這個令人不快的事實之後變得更加洶湧了：“他為什麽要那樣對你？”

“求你別問了好嗎？我真的不想提和他有關的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将它翻轉過來——果不其然，上頭布滿了青紫的傷痕。

她慌張地想要掩飾，可我早已看得清楚——那些傷痕就像是鋒利的刀一樣一道道紮在我的心上，讓我的內心翻起一陣陣泣血的酸楚。

“這樣的人，憑什麽能得到你的愛？”我的聲音變得沙啞了。

柳汀已經抽回了手，卻并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那麽朦胧着眼，沉默着。

我往前走了一步，再度将她擁入懷中。而這一次，她卻沒有躲閃的意思。

幾分鐘過後，她柔軟的胳臂環住了我的腰。

一陣心流漫上來，而我卻開始有一種悲傷的預感：自此之後，我會慢慢走進柳汀的生活。

而她的生活，很大概率上和童話沒有什麽關系，反倒很可能挨着地獄的邊緣。

昨晚我們很晚才分開，柳汀卻堅持不讓我送她回家，我也就不再勉強，只是那麽靜靜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雪夜橘黃色的燈光裏，像落在畫布上的油彩一般漸漸變得模糊……

那一晚我沒回宿舍，直接就去了第二天要上課的教室。

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窗外的天空正巧微微現出魚肚白來，而被我緊握在手中的手機微微地振動了。待我劃開屏幕的時候，柳汀發給我的消息就這麽俏皮地躍入我的眼簾，窗外的風景和手機收到的訊息就這麽浪漫而又契合地交織在了一起，讓我一時只覺得就像是吃了蜜糖一般，心裏甜酥酥的。

“我到家了，你呢？”屏幕上她發來的消息似乎帶着腼腆的微笑。

“我剛到學校。幸虧最近學校這邊門禁不嚴。”我回複，只覺得臉上的笑因着幸福而快要收不住了。

“你今天還有課，抓緊時間好好休息會兒吧。”

“沒事，我不困。”

“別說傻話，不好好休息，影響到上課可就不好了。”

“好，好……那我休息啦。”

“嗯嗯，好好休息吧。”

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對話已是在不覺中變得親近，我的心裏便陡然升起一種幸福的感覺來。

她一定是以為我先回了宿舍，估計怎麽也不會料到我竟直接來了教室吧。

但幸福之餘，疲倦的感覺亦似潮水般襲上來，我的意志很快便在這濃稠的困意跟前潰不成軍。

我趴在微微發涼的桌面上，清晨的光線似也是透着涼意，而我原本只打算閉目養神片刻，卻不想很快便墜入了沉沉的夢鄉。

上課鈴毫不留情地将我從甜美的酣睡中揪出來——可不情願醒來的我，整整一個早上都幾乎是在呵欠中度過的。

但到了中午的時候，我開始變得莫名興奮起來，就連在去食堂的路上都右手一刻不得閑地刷着手機——但我始終沒看見代表着新消息的紅色泡泡從柳汀的聊天窗口旁冒出來。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兒失望。

“也許是還沒睡醒吧。”我只得這般在心裏安慰自己，将手機重又放回兜裏，向着打菜的窗口走去了。

下午上的是寫生課。

我背着畫夾，手裏提着重重的工具箱跟在大部隊後頭，卻對即将到達的寫生地點提不起多大的興趣。

自今天上午開始，我自始至終最期待的事就只有一件——那便是等着放在口袋裏的手機發出悅耳的提示音。

可我的期盼還是沒能成真。

我不禁變得愈發沮喪。

就在我走神正酣的當口，幾個班上的女生忽地就朝着我這邊挨近過來，說話的聲音聽着就像蜜蜂的嗡嗡聲那般惱人：“淩曉風，你最近看起來好像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哦？”

我瞥了她們一眼，禁不住在心裏尋思好像我和她們也不怎麽熟啊，可嘴上卻依舊客氣地回答：“最近的課程太難了，我有點兒跟不上。”

“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們呀。”裴妍——她們之中個子最高的那個——帶着一臉盈盈的笑意說，“難得遇到寫生課這樣能和大家交流感情的好機會，可不要錯過了哦。”

我嘴上應着“好的，多謝關心”，可心裏卻覺着她們簡直是多管閑事，遂尋了個借口拉開了和她們的距離——見已經有不少人找好地點開始作畫了，我便也尋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來，故意将身子背對着人群。

面前是一條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河，要畫好明暗關系并不容易——我緊皺眉頭在心裏構思，手也開始循着思緒在畫布上留下标記。

“你畫得好好哦。”

約莫過了二十多分鐘，一個女聲忽然在我耳旁響起。

我正忙着捋順接下來的思路，這會兒并不大想搭理人，便故意裝作沒聽見的樣子。

可幾秒鐘過後，我忽然覺得這聲音很是熟悉。

而待我僵硬着脖子偏頭去望時，卻訝異地瞅見了柳汀正笑盈盈地坐在我的身旁。

她今天一副時髦的打扮，連臉上的妝容都似是小心修飾過，活像一個俏皮的封面女郎。

我渾身一激靈，手裏握着的筆都險些掉落在地。

河畔很靜，附近除了上寫生課的學生，剩下的怕都是游客了。

不過，這使得柳汀即便如此落落大方地坐在我的身邊，看上去也很自然。

我想和她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旦在人多的場合，我便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拘謹起來，面對她的時候也會生出幾分說不出的腼腆，就好像先前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故事并不真實存在，而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境罷了。

只是此刻，寧靜的河畔錯落着大大小小的畫架，風兒雖帶着些涼意，在晴朗的天空下卻有着一種溫柔的味道。偶爾傳來的孩童的嬉鬧聲非但沒有破壞這份平靜，卻襯得它愈發動人起來。

而在這美得似畫的風景中，柳汀就這麽靜靜地呆在我的身旁，讓我只覺得都有些幸福得不真實了。

“你們今天是來上寫生課嗎？”

隔了許久，她終于再度開口了。

雖說先前的沉默并沒有任何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但柳汀抛出的這個問題卻讓眼前的氣氛變得活絡起來。

“是的。”我輕輕點頭，蘸了點顏料開始為畫面上色，“你呢？又為什麽會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