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迷沉(二)
第九章 迷沉(二)
南冉的房間裏有着同她身上一般的淺淡的花香。伺候南冉的丫頭見自家姑娘又将樓下的怪胎帶了上來,一張清秀的小臉霎時蒙上了沉陰影。南冉一個眼神制止了她的抱怨,牽着月白做到凳子上。她将桌上的四盤糕點擺到月白的眼前,撚起一塊桂花糕放進月白的手中:“來,吃吧。你自己坐着好好吃,等南姨一會兒。”
月白眨了眨眼睛,許是回過了神來,細聲細氣的道:“謝謝南姨。”
南冉笑了,如霜似月的容貌這一笑愈發出塵貌美,不似凡塵人。她摸了摸月白沾滿了灰塵的頭發,輕輕柔柔的道:“不謝。”
于是,月白也笑,眉眼彎彎的歪着頭笑。縱然是比尋常孩子瘦小的臉頰,縱然臉上黑一塊灰一塊連原本的模樣也看不清楚,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足夠乖巧的惹人憐愛。
南冉提着繡着白梅花的裙子走進內室,月白還望着她的背影。他小口小口的吃着甜而不膩的高點,眼神帶着最純粹的宗敬與信賴望着隔開內室與外室的八扇屏風。
沒一會兒,南冉便出來了,她的手中托着一雙雪白的小靴子,靴子上繡着潔白無瑕的白梅花。她将靴子放到月白面前的地上,道:“來,小玉白穿穿看合不合适。”
玉白,只有她一個人這般稱呼她。畢竟,這是她取的名字。你說,為什麽要她取。因為,她善良,她憐憫他。也不是沒有人問他母親他叫什麽名字,往往她會冷笑一聲,道:“小雜種。”
小雜種小畜生,是他聽了五年的他人的稱呼。唯有南冉,她叫他玉白。
月白将灰撲撲的腳往後縮了縮,他望着南冉快速的抱起小小的靴子,将靴子摟在懷裏道:“謝謝南姨。”
他似是還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閉上唇,匆匆跑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差點撞上了南冉的丫鬟,那姑娘險惡的躲到了一邊,道:“那麽髒就......”
“小蓮。”南冉在房中叫了一聲,小蓮不高興的閉上了嘴。
月白卻莫說是停下腳步,他連望都沒有多望小蓮一眼,只是口中又輕輕的道了一聲:“謝謝南姨。”
那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雙靴子。他穿的都是母親從別人哪裏拿來的破破爛爛的舊衣裳,大人的衣衫裙子,随随便便給望他身上一扔也就了事了。至于鞋子,哪裏來的合适的鞋子,穿了不如不穿,至少沒有熏死人的臭氣也不會成為三步跌兩跤的笑話。
南冉送他的靴子,月白在洗淨了雙腳之後試了試,略大了一些,但很漂亮很舒服,與他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像是來自兩個世界。
清晨,母親裹着已經被撕壞的粉色衣裙罵罵咧咧的進門,第一眼便望見了月白腳上的靴子。她一巴掌将月白大倒在地上,面目猙獰的問他,哪裏來的是誰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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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月白根本不明白她氣從何來,不過沒關系,他已經習慣了。不論是南姨還是其他人,只要她看到有人給他一點東西,吃的穿的玩的,她都會生氣。她生氣就會罵他,氣急了就踹他兩腳出出氣。其中,最能惹她大怒的便是南冉。但,着又如何呢?雖她去吧。
月白淡淡道:“南姨。”
“南姨?南冉這個賤人,她算是你什麽姨!”她尖銳的大罵着,一腳揣在月白的肚子上,“小畜生,人家不過給你點小恩小惠你就巴巴的貼上去,啊,不要臉的小畜生,我的臉都被你丢盡了。你還嫌她們笑話我笑話的不夠多是不是?啊!”
她揪起月白,狠狠的扇了月白一個巴掌:“給我脫下來,剪了,燒了!不許要她們的東西你聽見沒有!那些賤人,那些都是賤人,她們都在笑話妩媚。你以為她們給你東西是對你好麽?錯了,她們是在羞辱你,是在可憐你!她們高高在上的拿着那些東西是在戳着我們的骨頭,罵我們低賤!快給我脫了!”
姑娘們路過緊閉的房門,習以為常的打着哈欠慢悠悠的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新來的小姑娘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聽見門內歇斯底裏的喊叫與悶悶的踢打聲。她遲疑的上前,正要敲門,一邊的夥伴拉住了她的手,道:“你別管,你若是去勸她打得更厲害罵得更瘋。”
“可是,就這麽看着孟含打孩子呀?”她扯了扯夥伴的袖子,“我前兩日見了那小娃娃,那麽小,才三四歲吧。這樣打哪裏行呢。”
她的夥伴低笑了一聲,直接拉走了她。新來的姑娘略略堅持了一下也跟她去了。她的夥伴說道:“賤骨頭的命都硬。死不了的。哦對了,那小雜種五歲了,什麽三四歲。明天你要是願意給他送點藥去就成了。南姐剛出去了,估計是沒有空管他了。”
新來的姑娘遲疑片刻,低低的應了一聲。
裏面,打罵聲還在繼續。
月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着孟含猙獰的面容。他沒有哭,眼中甚至連一滴痛極的眼淚都沒有。大大的眼睛裏帶着冷漠,帶着麻木,帶着......執拗。
他說:“不。”
一個字,很輕,但又重的好像是他一整顆的真心。這雙鞋子,是南冉送他的。便只有這一點,就足夠他奉在高處,頂禮膜拜,不容亵渎。
孟含更瘋了。她打他,她要打到他認錯。尖銳刺耳的大罵聲一直持續到天光大亮。
月白沒有認錯,卻也沒有護住南冉送他的靴子。那雙繡着潔白梅花的靴子被大火吞沒,唯留漆黑的殘灰。
月白赤着腳望着孟含,他望了他一眼,帶着滿身的傷拖着沉重的腳步走了出去。孟含對着火盆,眼眸中點着兩簇恨火,火光照着她蒼白的臉,像是身處地獄火海。
月白不知道要去哪裏,他想找南姨,他想同她道歉,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送我的東西。可三樓裏沒有她的影子,只有小蓮趴在桌子上打盹。月白驚醒了她,自然跑不了一頓數落,但他只想知道南冉在哪裏。
小蓮聽到他的問題,冷笑了一聲:“我家姑娘心地善良才給你連吃喝,你娘倒好非但不感激,還處處同我家姑娘作對,說什麽我家姑娘嘲笑她,說我家姑娘假惺惺。她也不看看,我家姑娘每月都會出去送吃送喝,人家對我家姑娘可是感恩戴德,當活菩薩看。”
月白愣了一下,還是固執的問:“南姨,在哪裏?”
小蓮白了他一眼:“我不告訴你就一直這樣煩我是不是。姑娘在對面那條街,一堆小乞丐聚着的哪兒。”
月白抿了抿唇,輕聲道:“多謝。”
說完,又跑了。
反倒是小蓮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平日裏一聲不吭啞巴似的小孩還會說謝謝呢。
月白熟悉這裏的每一個地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要他看過一眼的地方就再也不會忘記。他小心的躲開大人,從後門跑了出去。此時這一條街上的繁華落盡,真是最寂靜蕭索的時候。一個小小的身影帶着飛蛾撲火的勇氣,懷抱着滿心的信念,奔跑在道路上。他遺忘了痛苦,遺忘了時間,遺忘了疲憊,他只是想要跑到一個地方,找到一個人,看她一眼,便是救贖。
南冉是玉白的救贖。
南冉是玉白的信仰。
南冉是玉白仰望的神明。
大街上不比樓裏幹淨,細碎尖銳的小石子一次又一次刺入月白的腳心,像是纏住腳踝的荊棘,制止他找到她的障礙。可他沒有停下,連慢上一步都不曾。
他奔跑着,風吹拂着他的臉頰,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前面,就在前面,再拐過一個轉角就到了。
......到了,他找到她了,他看到她了。她被一群髒兮兮的蓬頭垢面的乞兒圍在中間,月白覺得那些人真是像他。
月白一步步跑進,目光緊緊的凝視着南冉。他看見南冉在笑,她溫柔的抱起一個小小的孩子,像是抱起他一樣。她将身上的糕點遞給他,她笑着,似是溫柔的安慰:“慢點吃,不着急,還有呢。”
她将一雙雙潔白的小靴子,繡着白梅花的小靴子從馬車裏拿出來,他聽見她說:“來,一人一雙好不好?自己挑合适的啊。”
那些乞兒笑,笑着說:“謝謝南姨。”
然後一股腦的撲上去,抱起自己的那一雙靴子,像是在抱着什麽寶物。
月白跑近了,他就站在南冉的腳邊,同那些乞兒站在一起,同他們一起仰起頭望着南冉。南冉拆開一包又一包甜而不膩的糕點,還有各種酒樓裏的雞腿包子。數不清有多少雙髒兮兮手伸過去,但裏面沒有月白。他望着南冉,一次又一次往她的身邊擠去,卻一次又一次被比他健壯的乞兒推開。
食物越來越少了,他被人推倒在了地上,滾了兩圈後越發髒。南冉終于注意到了他,她将最小的孩子放下,出來扶起他。她溫柔的說道:“小心些也,不着急,不夠南姨再帶你去買好不好?”
月白垂下了眼眸,她......沒有......認出他。
不是那些乞兒像他,而是他像那些乞兒。
她原來只是善良。因為善良,所以憐憫世間所有弱小。她只是可憐他,如同憐憫世間所有饑餓寒冷的人一樣。
他,于她,是芸芸衆生受她恩惠的其中一個。
救贖?看到她,她将他推進了更深的黑暗裏,約莫也算是一種救他的方式。
而楚留香的交托性命,與南冉的作為又有何不同。不過是一個範圍廣,一個範圍匣罷了。楚留香可以對胡鐵花交托性命,同樣對姬冰雁對宋甜兒對李紅袖對蘇蓉蓉,對他所有認可的朋友,都可以。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月白。月白,只是衆人中那渺小的一個。
天黑了。
月白回過神,面色有些蒼白。他已經許久沒有陷入回憶裏出不來了。他揉揉額角,低低的笑了一聲。只是一聲笑,不帶喜悅也沒有悲傷,有的只是淡淡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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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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