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後一夜

青年知道自己今夜必定會死去。

他擡頭，冷冷地瞪着旅館內幸存着的、與他們對峙的另外4個人。

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是那個愣頭愣腦又容易心軟的小傻子。

“血沒止住，又流出來了。”被青年戲谑着暗暗喚作“小傻子”的小混混嘆了口氣，熟稔地拉過青年的胳膊，将衣袖輕輕往上推了推，解開被鮮血浸透的繃帶，露出其下被櫃中惡鬼暴起抓裂後不停滲血的傷口，他提起自己白色短袖上勉強算是幹淨的一塊衣角擦去青年蒼白皮膚上蜿蜒出的血蛇，複又将原先染滿血污的繃帶纏上，勒緊，系結。

物資不夠，也只能先這樣了。

他們已經是經歷過好幾場逃生游戲的老手了，見過的驚險場面着實不少，也慢慢摸索出一些游戲的隐藏設定，卻沒料到會遭遇今晚這樣難解的僵局。

他們在開局之初就被不懷好意的陰謀者刻意引導，錯失了一條重大線索，而現在，在這限時關卡的最後一夜，如果想通關，就得用人命去填上那個窟窿。

青年怔怔地盯着小混混短袖肩部、被他按上去的一個血掌印出神，直到小混混拉下衣袖遮掩好繃帶，說了聲：“好了。”他因失血過多而游離的意識才被猛然喚回。

“還好，”他轉而望向旅店角落處、變形翹起的發黴木地板下，那個黑黢黢的儲藏室入口，這樣想着，“我做的事情，已經足夠保住他的命了。”

只可惜......

只可惜他沒能早些發現自己對小傻子的心意，否則他一定不會任由游戲劇情發展到如眼下這般決絕的進程。

不打緊，好在小傻子他不知道。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他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小混混拍了拍他的肩膀，“腰上的傷口可能也裂開了，衣服掀上去給我瞧瞧。”說罷，不等青年有所回應，他就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青年的腰間。青年及時用手肘攔下了他的動作，對他露出一個意味着“沒事”的笑容，眨眨眼道：“謝謝。不過我想應該也用不着了。”

旅店泛黃的牆上挂着的綠框圓形時鐘即将指向深夜11點。

沒時間了。青年再次瞟向方桌另一端好整以暇坐着的4個人。

索性就由自己來起頭吧，自己的死期也該由自己來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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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鬼旅店》副本限時的最後一晚。”青年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按照我們一開始在儲藏室的暗格裏發現的規則，只要再有兩個人扮演旅店老板駐守一樓前臺，應付惡鬼的追殺，剩下的人就可以在後院平安無事地待到天明，然後打開後門逃出去，結束這局游戲。”

“只要再公投出兩個人。”

打頭的陰謀者靠着椅背雙手環抱，沖着青年二人不屑地冷笑着，他左手邊穿着灰色風衣的同夥扭了扭手腕，志得意滿地開了口：“怎麽樣，總算想清楚了？只要你們兩個人肯自願當今晚的旅店老板，等到天亮大家一起出去，游戲結算時的積分和道具的分配都好說。不自願嘛，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我們手裏有得是道具讓你們‘同意’。”

陰謀者和他的同夥仗着人數優勢，吃定了青年二人。

青年聽完，嗤笑一聲，沒有答話。

小混混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猛然站了起來，身下的椅子被他的動作帶晃，向後砰地一聲倒在木地板上，他死盯着那個人，憤憤接話道：“一起出去？你們不是已經計劃好把我們喂惡鬼了嗎？！規則根本不是那樣，旅店原本就不需要人守夜，是你們編造扭曲了規則，騙得之前守夜的十個人白白丢了性命！你們這群沒下限的人渣！”

被小混混毫不留情地拆穿，那個發話的灰風衣人面色一沉，他身邊的另一個黃色格子襯衫的同夥拍拍他的臂膀，示意同伴不用緊張，他對小混混的指控不以為意，嘻笑着臉，又用食指隔空點了點青年，對着小混混一咧牙，“倒是挺聰明麽，是他猜出來的吧。不過現在知道也晚了，我們不論用公投還是用道具都可以強行讓你們守夜。勸你們還是乖乖聽話，少些折騰，自覺待在旅店裏，放機靈點，沒準兒還能從惡鬼手下留住命。”

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混賬模樣讓小混混氣不打一處來，青筋直跳，他四下一看，提起倒地的破爛椅子，拖着就要朝桌對面掄去。

青年坐着沒動，面色平靜，用未受傷的左手一把拉住了小混混的胳膊，“別上當。”

他擺擺手示意小傻子放下椅子。

小混混咬牙切齒地照做了，挨着青年，擺正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老舊椅子不堪重負，發出了長長一串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小混混低頭，擡腿，一使勁，用鞋底後跟把竄出椅腿半截的生鏽的鐵釘重新蹬回了糟爛木塊裏。

“你們明裏暗裏，一直試圖讓我們自己選擇在旅館中留下來，而不是直接向系統申請啓動所謂的‘公投’，其中一定有問題。”青年極為肯定。他放松頸部肌肉，歪了歪頭，不再看陰謀者等人，眼神落在了小傻子強忍怒火的臉上，隐約感到腰間的衣料有些濕黏，悄悄用手捂住了傷口上方的襯衣下擺。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說道，“而後你們又想要激怒小傻——嘶——他、他，應該是有對付他的道具，而且我沒猜錯的話，使用條件是被動觸發，也就是需要他先主動攻擊你們，才能激活道具。這種道具恐怕威力不俗。”

小混混不喜歡被青年當着旁人的面叫作“小傻子”，他一巴掌呼上青年的大腿，令青年抽了口冷氣後主動改了稱呼。

“忘了忘了。”青年沖小混混笑笑。

他在心裏悄悄吐舌，“可不就是個小傻子麽。”當然，這話可不能說與他聽。

青年輕咳一聲，正了正臉色，複又望向對面衆人，他看穿陰謀者們眼中藏不住的忌憚神色，半垂眼睑，再次開口，“說回公投。如果我是你們，在占有人數優勢的前提之下，根本不會給對方任何選擇的機會。直接通過系統公投堵死所有潛在的鑽空子的可能性不好麽？可你們仍是接二連三地強調，逼迫我們自己做出選擇。不要假惺惺地說什麽同情。從你們打算用假規則害命開始，那種東西就不存在了。”

“那麽，在你們掌有道具和公投的有利局面下，為什麽不搶先發動它們？無非兩種可能性。一是使用道具和強行推動公投對你們有不小的反噬；二是你們謀劃的主體、最終指向的對象不是我們，而是惡鬼，我們自願喂惡鬼的行為是某種特殊的獻祭儀式，而這種儀式在祭品是否擁有自由意志有嚴格的标準，破壞了這一點，儀式就會失效。”

“啧。”青年輕啧一聲。

小混混終于注意到青年的手不自然地搭在腰部傷口上方的姿勢，以及指縫間隐約的紅色。他湊過去，強行扒開了青年的手。對于小傻子執着，青年無奈動了動染血的手指，沒想到反而被對方一把緊緊攥住。小傻子看着逐漸虛弱下去的青年，他的聲音帶着一點點他自己不曾察覺的發顫：“你別說了......我們......”

很疼吧，別說了，我們提前發動籌劃好的布置吧。

青年用另一只手比劃了一下，打斷小混混，他眨眨眼，低聲同他商量，“可是當面揭穿他們的陰謀很痛快啊。我就最後這麽一點樂子了......”

“你們在說什麽？”灰色風衣男警覺地插話。他聽不清青年和小混混壓低嗓音的對話，下意識覺得有貓膩。

陰謀者被拆穿，暗中恨恨地咬牙，這個青年憑着敏銳的直覺，已經三番五次打亂了他的計劃，難纏得很。好在僅憑他們兩個人根本不存在翻盤的機會，一切最終都将回歸預想中的正軌。想到這裏，他的表情又極快地恢複了先前勝券在握的不屑模樣。

他甚至象征性地鼓了鼓掌，語氣嘲諷，“不錯，厲害。”陰謀者的表現明顯穩住了同謀們的心。他們繼而挑釁般哄堂大笑起來。

“實話告訴你們，這個副本我們早就來過一次了。我們折了好些人手，才确定儲藏室底下的隐藏NPC惡鬼身上有水晶碎片。”陰謀者的眼中顯現出狂熱之色，這使得他原本因略顯清秀而頗有欺騙性的面目扭曲了起來，他瞧見小混混臉上的茫然，自得地昂首放聲笑道，“哈哈哈哈，想你們這些菜鳥也不知道什麽叫水晶碎片吧，那可是能兌換終極武器的物品。有它在手，管什麽副本的妖魔鬼怪都不堪一擊！”

“我們将成為玩家之中至高的存在！”

“代價只不過是區區幾條陌生人的命而已。”

“我們用特殊道具再次打開了這個副本，提前設置陷阱，略施小計，就叫他們主動放出了惡鬼，并對‘自己發現’的假規則深信不疑，而後心甘情願地做了喂食惡鬼的飼料。哈哈哈哈，這幫自以為是的蠢人，就算沒有我，他們也遲早栽在別人手裏。倒不如成全了我們的終極武器。”

青年默然。“一個副本只會被打開一次”是所有人的共識，而副本世界生産的道具千奇百怪數不勝數，卻沒人能料到竟然還會有能夠二次開啓副本世界的特殊道具的存在。況且就算有，刷到這樣道具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不怪他們沒有防備。

他們中的最後一人是一個怪模怪樣的中年光頭，他斜睨着眼，左手抛接把玩着一只藍色的塑料打火機，時不時弓下背對着食指和中指間夾的香煙深吸一口，吐氣時一歪嘴，露出幾顆黃黑爛牙。整截煙灰掉落在他皺得像幹菜似的污褐色條紋衫上也只是随手揮開。他嘿嘿一笑：“和他們說這麽多做什麽。為了活得更好、爬得更高，逃生游戲副本裏上不得臺面的事情多了去了。”說罷，他好似頗為惋惜地搖搖腦袋，“年輕人，想不明白這一點，活不長啊。”

“呸！你以為人人都想你們這樣自私自利嗎？別想找借口給自己開脫！垃圾就是垃圾，沒得洗！”小傻子啐了一口，強忍着爆粗口的沖動。

他怒極反笑，發狠道，“你們在這做着白日大夢，自以為掌控全局，沒想到吧，我們......”

“阿明。”青年仍然保持着冷靜，破天荒喊了小混混的名字，截住了他的話。

阿明，再等等，我想再......看看你。

等到最後一刻。

青年瞥了一眼牆上的挂鐘。

11：47。

他藏在桌下、指掌間血污幹涸的手反握住小傻子的手腕，輕輕捏了捏，又反複摸着他的腕骨。

“你們什麽？”黃色格子襯衫随着青年的目光望向挂鐘，繼而從鼻孔輕蔑地哼出一聲氣音，“拖了這麽久，也到時間了。你前面的推理确實很精彩，但是有一點你錯了，我們不發動道具的原因不是怕反噬，只是這種操控類的道具實在不好找。用得好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不過事到如今，在關乎終極武器的檔口，也不必再顧及這一點損耗了。二伯——”

他最後一句“二伯”喊的是那個中年光頭。光頭男子停下撥弄打火機的動作，伸手從衣領裏面拽出來一塊銀色吊墜，放到嘴邊哈了一口氣，在掌心用力搓了搓，眯起眼睛嘿嘿一笑，正待說話，卻被青年搶了話頭。

青年的聲音有氣無力：“兩個小時前，我和阿明再次搜索了儲藏室，這一回，我們得知了一條新的隐藏規則。你們想知道麽？”

小傻子略顯疑惑地看着他。什麽新規則？他們兩人一直待在一起，沒道理只有青年發現了線索而他卻毫不知情。但他知道不能在這時候拆青年的臺，于是他控制住表情，心照不宣地繼續聽下去。

沒有關系，小傻子這樣想着，兩個人一起死，他不怕。

黃色格子襯衫挑眉：“怎麽，以為把這個告訴我們就能饒過你一命？”

陰謀者開始感興趣，于是他對黃色格子襯衫擺擺手，有恃無恐地發話了：“先聽他怎麽說。”他已立于不敗之地，有把握叫那兩人翻不了盤。

青年接下來開口說出的話叫那幾個人一驚、一愣，複一喜。他說：“系統，開啓公投。我投我自己獻祭惡鬼。”

“投票生效。”毫無感情的電子生突兀地出現在屋內。

系統已經做出的判定就不可能存在任何變數。沒想到還沒等他們動手，那人就識時務地選擇自絕了。陰謀者和他的同夥們只顧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興奮中，渾然不覺青年的表情有異。

青年回望他身邊的人。小混混對他點點頭，于是他幹咳了一聲，進行他們計劃中的下一步：“系統，激活道具‘同歸于盡’。”

“道具生效。”那個辨不出男女的電子聲又一次回應，“玩家自爆，帶走方圓十米內所有的生命體。倒數五秒，五......四......”

旅店內的狂笑聲戛然而止。

“你、你、你......”陰謀者悚然，慘叫出聲，“不！別......”

他的眼神絕望而不甘。

小混混面色不變，他早已做好了被爆的準備，快意一笑。

他們兩人已經必死無疑了，但絕不能叫那些人渣再繼續害人。

“三......”

灰色風衣一把掀開阻攔在他們之間的長桌，惡狠狠地撲過去掐住了青年的脖子，因恐懼而大吼大叫：“快取消！快取消！”他的手臂僵得厲害，渾身戰栗着，手上的力道加重，青年被掐得直皺眉說不出話。小混混咬牙抄起座下的椅子往灰色風衣男的背上狠狠一砸，砸得椅子徹底散架，又掄起拳頭對準他的下颚重重一擊。連番攻擊叫灰色風衣男吃痛地松了手，跌坐在地。

“二......”系統的電子聲不受任何影響。

小混混趕緊給青年拍背順氣。

青年粗喘氣，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系統，激活、激活道具‘遺言勳章’。”

“道具生效。”

“嗯？”小混混一怔，這和他們說好的不一樣。

“一......”

不過也沒差了，總歸一起死。小傻子抱住青年，閉上了眼。

“道具‘護身符’生效。”小傻子的腦中，一道與之前一模一樣的電子聲乍然蹦了出來。他愕然。他身上什麽時候有了護身符道具？

“啊！！！”耳邊是陰謀者衆人最後的哭號。

一切聲音驀然消失了。

他擡頭對上青年含笑的眼。他猛然想起之前這人在儲藏室裏同他商量對策時說過的話，被惡鬼傷到後流下的血，以及摁在他肩上的那個血掌印。他木木地側頭去看，那個血掌印果然不見了。

血掌印就是從這人身體內分離出來的護身符。

當時說什麽惡鬼的攻擊猝不及防避無可避，只怕是半真半假的借口。

他把這個身體漸漸消散的人緊緊摟住，摁進自己懷裏，氣得口不擇言，眼淚随之掉下來：“你這個混蛋！不是說好一起死的嗎，你、你......這護身符道具怎麽給你......系統、系統！”

“疼疼疼。”青年雙手扶着小混混的肩膀，從他懷裏掙了出來，臉色蒼白，卻是笑着的。

手指觸及青年難得柔和的眉目，小混混心裏慌亂。

“別鬧別鬧，遺言勳章只能拖兩分鐘的時限，我還有話想說。”這個人依然從從容容地笑着，“在儲藏室裏騙了你，是我不對。我在你的口袋裏悄悄塞了我的手機，密碼你知道。備忘錄裏還存了我其他的賬號密碼，你取了裏面的錢，還清債，搬去我家，認真讀書，好好過日子，別再跟他們去街上鬼混了。”

他還記得在他們結識的那一場副本裏，這個小傻子毫不猶豫地把到手的第一個道具盒子遞給他，就為了裏面的道具有可能救他這個初次見面之人脫險。也記得昨晚這傻小子呆呆愣愣，吵着要陪他一起強闖極度危險的儲藏室。相伴闖過五個副本，青年早已摸清了小混混暴躁又心軟的性格，他怕這小傻子脾氣犟，為了所謂“義氣”不肯獨活，故作輕松繼續說道：“你也知道，每隔半個月系統就會強制每個玩家進行一場生存游戲，活下來就能獲取積分和道具。可惜我參加的副本次數有限，猜不出這個游戲的制定者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我又好奇得很，那麽，這個揭露真相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得給這責任心重的小子找個活下去的念想。

“還有，有緣得見一些有趣的副本和道具的話，寫在紙上燒給我。”

“啊，對了，備忘錄裏還有一些我的秘密，這下子可再也瞞不住你了。”

“再來說隐藏規則。我發現，有些道具的獲取并不是完全随機的，它和每個人的行為方式相關。比如我，拿到的是命終一刻才能發揮作用的道具，當時不明白，現在想來應該是系統根據我在副本中的表現分析得出的‘最佳結果’。因此那些陰謀家更容易得到詭奇的道具。而你......”青年說到這裏，回想起這小孩那時候的傻氣表現，啼笑皆非，“這個護身符是你給我的，就在當時那個盒子裏。所以，也算物歸原主了。”

“別難過，我不後悔的。”能夠只付出一半代價就幹淨利落地解決一切，好極了。

青年想說，長點心眼，別輕信他人。但随即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熱情而率真，是這小孩身上最鮮明的特質。就連他這樣冷心的人也不自覺為之吸引、為之改變。未來究竟如何，得由小孩自己來思考、來決定。

“總之你一切要小心。”

“還有，搭上我和那些人的命，惡鬼那邊的獻祭儀式也應該完成了，你記得要拿那塊水晶碎片。”

想說的話太多了，終究是舍不得他。

“嗚，我、我知道了，我會的。你......”小混混腦中一片漿糊，泣不成聲，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

青年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極認真地看着淚流滿面的小孩，想擡手捏捏他的臉，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淡到近乎透明了，只得轉而叮囑他，說了聲：“照顧好自己。”

小守護者。

“再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