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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少年如風如箭

十月,冬桐市。

季冰峰帶着霍家的律師團隊再來到這個南方小鎮時,已經是深夜。

與上一次他們到來時引起的轟動不同,有關霍氏集團流落在外的親生子——的大新聞已經漸漸失去了熱度。人們再提起這件事時,想起的除了那天塞滿整條街市的豪華車輛以外,也只會模模糊糊地知道:“鹿家奶奶用剩飯剩菜養大的那個小病秧子,原來是個少爺呀!”

“壞人!”

昏暗的巷路中,背書包的小孩看到一溜兒西裝革履的黑影走來,尖叫着跑向角落。

夏季的尾巴帶着微熱塗抹在夜幕中,那個方向裏,有唯一一角昏黃的燈影,雖然暗淡,但足以給人帶來寬慰。

跑近了看,燈光在的地方別有一方天地:鐘表匠的櫃子很舊了,帶着灰塵和老玻璃的綠光,空氣中彌漫着銅鏽和化學溶劑的味道。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器械,吊床上堆着大本書籍,看起來古舊又安穩。

再走近了,旁邊用一個廢舊的鐵皮罐搭建的藥爐子,艾草的氣味彌漫四周。

那背後坐着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暖黃的燈光流瀉下來,将他漆黑的碎發與睫毛都暈染上柔和的光暈,白皙的肌膚像玉。只是看身形有些消瘦,這種白也有些病态,頸間挂着紅繩,是本地人求來給孩子戴的長命繩。

聽到動靜,鹿行吟從桌邊擡起頭,摘下金絲眼鏡,往巷口的季冰峰一行人看去。

小孩驚慌失措地躲進了他身後。

季冰峰往後比了個手勢。

律師團的人也就停步在巷口,仿佛是某種默契——這陣仗實在是有點誇張,知道的是來接他的,不知道的以為是拍電視劇演黑·幫。

鹿行吟收回視線,對小孩說:“別怕,那些不是壞人。今天有什麽題不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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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驚魂已定,忸忸怩怩的:“沒有,來看哥哥修表。”

“今天的已經修完了,你家的相機上周也修好了送過去了,記得嗎?”

鹿行吟的聲音很清淡,甚至有點清冽的意思,但是聽起來很溫柔。

小孩又忸怩了半晌:“我知道。”

半天後,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我媽說哥哥你要走了,這是我攢的游戲幣,都送給你。哥哥你以後就不住這裏了嗎?是去很有錢很有錢的地方嗎?”

鹿行吟想了想:“大概吧。”

接近收攤的時間,鹿行吟把把桌上的零件器具都收好,将破舊的記賬本塞回抽屜。旁邊的藥爐子熄滅了,藥壺裏還在咕嚕咕嚕地滾水。

小孩眼巴巴地看着他,眼淚快下來了。

鹿行吟自己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開始修一些零零散散的東西。收養他的鹿奶奶年事已高,親生兒子外出務工多年沒有音訊,祖孫就倆靠着微薄的退休金過活。

偏巧鹿行吟又身體不好:先是查出腦中有個定時炸彈一樣的血管瘤,後來有是各種細碎的小病。

縣醫院去不起,只能精打細算地喝中藥。從小到大,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

偶爾有一次,他歪打正着修好了對門老頭子的收音機,之後陸陸續續開始有人找他修東西,也有家長會請他輔導孩子的功課。靠着這些小錢,他幹脆買了工具,在這個角落裏開起了修理鋪。

鹿奶奶的小院子就在街背後,這個時候,老人家應該已經睡了。

上一回霍家就已經來人講清了情況,給了一大筆錢,約定今天接他走,老人什麽都沒說。

一如往常。

鹿行吟自小習慣這四個字,這就是這個鎮子裏人們的常态。所有人都是一個系統中平穩運轉的齒輪,能量僅供生活運轉本身,并沒有太多餘地留給喜怒哀樂,這些東西太過奢侈,就像他一樣,考不上高中後的第二年夏天,如果沒有這件命運的大事,他也就放下書包當一個安靜的鐘表匠。

但即使這樣,在這一帶的小孩眼中,他就是神。

鹿行吟擁有點石成金的能力,也能讓一切平凡的、破損的東西起死回生,小到孩子們在河邊沙灘裏挖出的充滿年代感的小靈通手機,大到一家主位的電飯煲,沒有什麽是鹿行吟不會的。這個巷子的小鐘表修理鋪是他們的秘密基地。

鹿行吟站起身來,看着快要哭出來的小孩,向他伸出手:“來陪我再去一個地方吧。”

孩子眼前一亮。

鹿行吟背起閑置了一年多的書包,牽着小孩的手往後邊走。

律師團依然等在巷口,端莊肅穆的樣子。盡管他們沒有進行任何催促,但他們還是産生了一種偷偷摸摸叛逆的快樂,屬于孩子們特有的快樂。

鹿行吟來到院子裏,在漆黑的夜幕中蹲下,拿一片破碎的瓦片挖了起來。

浮土撥開後,有什麽金屬在黑夜中反光,小孩舉高手電筒,看清後,嘴巴張得圓圓的:那是一塊金牌。

上面的字樣還很新:第十五屆區域青少年化學競賽金獎。

小孩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但是他第一直覺這是非常厲害的東西——無數次,他聽自己的媽媽規劃過:“等你升初中了就去考個競賽,如果能拿到金牌,直接保送重點高中不愁呢!”

小孩還聽過他媽媽拿鹿行吟做壞榜樣:“你看你鹿哥哥,雖然聰明,但不念書,還不是只能當個修表的。”

鹿行吟沒有考上高中,可是他居然有這個金牌!

“這個送給你。”鹿行吟擰開院子裏的水龍頭,小心沖洗後遞給他,“不要被別人看見。”

小孩受寵若驚,他捏着濕潤的金牌,跟他一起站起來。

這時候,一直沒有動靜的律師團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季冰峰走到了院門口等他,盡管什麽都沒說,這就是一種無聲的催促。

很奇怪的,鹿行吟人生的前十六年,他們像是沒有想起過要尋找他;而一旦找到,這種急切又仿佛脫離了這件事本身。律師團人人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像是看着一件寶貝,或者說一塊肥肉。

小孩知道鹿行吟是真的要走了。

他也不知道說什麽,于是說:“我會想你的。再見。”

隔着口罩,他看到鹿行吟的眼睛彎了起來:“再見了。”

“鹿行吟預計明天抵達。”

半夜下起雨來,季冰峰的聲音響了起來,帶着一些電流幹擾的聲音。

深夜視頻會議中,人人表情各異。

律師團中一個眉眼精致的女律師率先打破沉默。

她的聲音有些激動。

“這是老爺子的遺願!第一條就是接那孩子回來,第二條有關遺産分配的那條,你們敢告訴那孩子嗎?董事長之所以要求越過霍先生直接把遺産給孫輩繼承,你們扪心自問一下是什麽意思,人剛走,這個律師團隊就要分崩離析了嗎?我們要嚴格執行老爺子的遺囑!那孩子有權知道遺産按什麽分配!這是他應得的部分!”

此時此刻,人人桌面都共享着一份加密遺囑,來自前幾天剛剛仙逝的霍氏科技董事長,霍老爺子。

【第一條,接流落在外的親孫子鹿行吟回家,無論鹿行吟是否願意改回本名,歸順本家,都贈與他遺産中可支配現金資産的一半。

第二條,在新的集團接班人确定之前,霍氏集團一切運轉交由老友顧雲峰負責。

第三條,其餘的股份、動産、不動産由鹿行吟、養孫女霍思篤、養孫子霍思風三人公平競争。競争方式為未來高中三年的加權成績(含高考成績、統考平時成績、專利申請、論文發表、競賽成績、社會活動等),得分最高者獲得繼承權,同時成為霍氏科技唯一指定接班人。

附:霍氏科技為國民醫療行業謀發展近廿年,唯一遺憾是家無傳承,兒女尚利,平庸狹隘,惟望孫輩三人出人頭地。】

霍老爺子在商場拼搏半生,死前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霍江說話卻非常不客氣,一句“平庸狹隘”昭示天下,也是最近業內的一大熱度話題。

早在霍老爺子病重的時候,業界已經有了傳聞:霍老爺子和自己的兒子兒媳為遺産分配的事鬧得不怎麽好看,彌留之際,老爺子都不願霍江貼身照顧。

人死都死了,遺産跨過子輩留給孫輩,這不還是等于留給子輩嗎?

卻沒人料到老爺子還有一個殺手锏。

這個殺手锏的名字叫鹿行吟。

季冰峰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老爺子已經是過去式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鹿行吟成不了氣候的。這筆遺産,他肯定拿不到。”

女律師挑起眉,隐忍着怒火:“這才一天,你能看出什麽?”

“他落了一年的高中課程先不說,我看了他的初中成績。這孩子五分之四的時間因病休學缺考,去掉缺考時間,平均分也才在及格邊緣。初中課程,只有化學一門在優秀範疇內,于是參加了全國青少年初中化學競賽,成績我查了,沒有獲得任何獎項。”

季冰峰冷漠地說道,“而思篤小姐,全校成績穩定前十,競賽拿過區域金獎;思烈少爺成績雖然偏後,但是有藝術特長和活動加分。按照我們拟定的《成績-遺産綜合加權評定方案》,站隊哪邊更明智,諸位不用我多說吧?”

室內人都沉默了。

季冰峰淡淡地說:“鹿行吟十六歲了,不好掌控。霍先生和葉夫人不希望他給思篤小姐和思烈少爺造成任何遺産繼承上的阻礙。換句話說,他們想把他養廢。”

他環視周圍一圈:“我以為,這是各位心知肚明的事。”

回霍家的路途輾轉,淩晨轉機前,他們先安排鹿行吟睡在了霍家名下的一處星級酒店中。

季冰峰整理着鹿行吟的檔案。

一天之內,霍家所要的所有資料全部到手。這裏邊的檔案是鹿行吟小學到初中的所有成績檔案甚至考卷原卷。

再看一千遍也不會有新的結論,鹿行吟的成績是板上釘釘的差。鹿行吟本人性格也淡漠随性,十分平庸。

季冰峰揉揉太陽穴,正打算把檔案放回去,卻忽而鬼使神差來了興趣。

他又想起鹿行吟的競賽成績這回事——抽出表單看了看,雖然知道鹿行吟連參與獎都沒拿到,但實際看到的競賽成績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實驗分:0

理論分:0

這就是蒙幾個選擇題都不至于理論零分吧?實驗操作是有多差才能雙零蛋?

他又确認了一遍,鹿行吟沒有缺考,但是競賽成績是實打實的零分。

帶着這種匪夷所思,和“看看這個學生到底能有多差”的心态,季冰峰抽出了鹿行吟初中的數學卷原卷,厚厚的一大疊,慢慢看了起來。

入眼第一張是初三一次模拟聯考卷,冬桐市三所初中聯考。

120分的試卷,鹿行吟不多不少剛好拿了72分及格分。

卷面上有大片空白,季冰峰又往後翻了幾章試卷,知道自己那種怪異感來自哪裏了——他發現鹿行吟只拿過兩個分數:72分,或者76分。

不管試卷是簡單還是困難,不管平均分是110還是50分……鹿行吟始終穩定在及格線邊緣,只上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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