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少爺先休息一下,熟悉一下家裏的環境,下午我們商量一下選學校的事,可以嗎?”

鹿行吟點頭。

他在房間裏收拾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所有的東西都填不滿那麽大的衣櫥。

霍家別墅幹淨得不染纖塵,窗戶對着庭院湖水,望過去寂靜茫然的一大片,寂靜得幾乎把人淹沒。

阿姨做好了東西叫他吃飯。

上桌是熱騰騰的南方菜。她說:“問了好多人,費好多功夫才打聽到你是冬桐市來的,我照着那邊的口味做的,吃不吃得慣?”

少年文文靜靜的,雖然相貌很精致,但是看着總是帶着病氣。老一輩看着就容易心疼。

鹿行吟又點了點頭,這次眼底露出淺淺一個笑意:“吃得慣,謝謝您。”

吃完飯後又來了人給鹿行吟量體裁衣。

裁縫半跪下來替他試鞋。

鹿行吟有點僵,裁縫自己反而笑了:“沒事的,不用緊張。”

等他們出門後,門縫間隐約漏出一兩句他們的閑談:“這個剛來的小少爺是個寶。”

“霍先生和夫人呢?他們應該還收養了兩個孩子吧?”

“今天周六,聽說是把孩子們接出去游玩散心了,畢竟家裏回來了一個……思篤小姐和思烈少爺心裏難過也是正常的。”

“嗨,都正常,不就跟家裏要二胎一樣嘛,原來的那個肯定不高興……”

人走遠了,聲音慢慢地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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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行吟安靜地坐在書桌邊,翻看書籍。

他帶的行李不多,畢竟出發前季冰峰就囑咐過“什麽都不用帶,過來了全部換新的”。

他唯一帶過來的一本書封皮印着粗劣的《金牌奧賽:青少年化學競賽基礎知識解讀——繁星中學出版社出品》,冬桐市實驗初中校外書攤上買的。

二手書五塊錢一本,不知經過幾人輾轉,內頁已經泛黃。

放在那幾年,小地方的人甚至不知道競賽為何物,這本書自然無人問津,于是讓他撿了個漏子。

書裏內容多而雜,涉及各種體系,卻又很多地方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了。

鹿行吟沒有手機,這年網絡尚且處于蓬勃生長的階段,他查資料只能摸黑偷偷去學校計算機室,半懂半不懂地啃,啃了前一半,筆記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還有後一半嶄新未動。

他托腮慢慢看着,即使已經看過很多遍,他依然沉迷其中,像看一本故事書。

第一單元的名字是價層電子對互斥理論,剛好看完這一章,房門被人敲了敲。

季冰峰又回來了,說:“我帶少爺去學校看看,上午聯系好了,我帶少爺去看看。校長也想見見你。”

鹿行吟合上書本。

“青墨七中是我們S省的名校,歷史可追溯到百年前。”

“地理位置也十分好,附近的友誼中學是鷹才中學,聽說過麽?去年出了四十多個清北生。這邊位于郊外,也很安靜。有走讀也有住讀,先生和夫人的意思是讓您住讀,當然,宿舍可以自己選。”

周六傍晚,大部分學生都被家長接出去了。校園綠化做得很好,面積大,空曠安靜,偶爾有遠處男生的呼喊聲,籃球撞擊地面的回響。

鹿行吟聽完他介紹,突然問道:“我可以一個人住一間宿舍嗎?”

季冰峰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這小少爺剛來一天,已經知道怎麽“過得像一個少爺”——但他看鹿行吟的幹幹淨淨的眼神,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鹿行吟初中也是寄宿學校,在集體宿舍免費的情況下,他也是堅持走讀。

他和這個年齡段那些臭烘烘的毛頭小子不一樣,似乎更愛幹淨,也更喜歡清靜。

季冰峰說:“可以,我去替您聯系一下。就在旁邊教務生活處。您在外面等一等,有空也可以轉一轉,熟悉一下校園。”

高二開學一個月了,他這個時候轉學不好辦。

季冰峰也告訴他了,要他見校長,一是會問一下他的學籍問題,如實作答就好,另一個就是分班,要他自己選擇。

按道理這些事用不着校長出馬,不過這顯然是看着霍家的面子。

鹿行吟站在走廊外,看着教務處裏邊零星的燈光,安靜地等。

天色漸晚,角落處有人“啪”地開了燈。

抱怨的聲音傳過來:“我們到底要罰站多久?蚊子咬我好幾個包了。”

“都快十一月了有個屁的蚊子。”

旁邊的人接話,又建議道,“說不定我們站着站着他們就忘了,待會兒直接開溜就行。校長健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知不知道,上次他硬是要我退學,我還在那裏哭呢,他吃個飯回來問我過來幹嘛的,我說我是孫老師叫來來給您送茶的……他當真了!操,笑死我了。”

是幾個學生,大約犯了事,笑嘻嘻地在那裏貼着牆閑聊。

鹿行吟歪歪頭,擡眼看見拐角辦公室上挂的金屬牌,于是走了過去。

他不知道裏邊有沒有人,于是敲了敲門。

校長辦公室的門是厚重的實木門,指尖碰到泛着溫潤涼意。

後邊的幾個學生都在看他,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接近鴉雀無聲。

“校長您好,轉學生。”鹿行吟說,又等了一會兒,“您有空嗎?”

寂靜過後,裏邊傳來一聲閑散的:“請進。”

鹿行吟擰動把手,推門進去。

他身後,男生們彼此對視一眼,接着爆發出一陣驚天大笑——沒笑出來就用嘴捂住了,盡量不發出聲音,只差笑岔氣。

校長辦公桌前。

少年按着鼠标玩掃雷,游戲框刷出了不到二十秒,他就已經标記了最後一個紅旗,游戲上方顯出一個黃色像素笑臉。

握着鼠标的這只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

他比同齡人要高,端正地坐在那裏,薄唇抿着,也頗有幾分鋒利的氣質。

他有一雙桃花眼,是風流多情的樣子,可是這雙眼到了他臉上就顯得冷,反而多出了幾分肅殺和戾氣。漂亮,卻仿佛讓人無法接近。

門被推開。

“我找校長。”

鹿行吟看見辦公室裏只有他一個人,有些遲疑,重複了一遍,“我是轉學生,來問學籍和分班登記的事。”

空調風嗡嗡地吹着,涼氣升騰,他站得很直,脊背挺立,烏黑碎發下露出雪白的脖頸,一雙眼沉靜溫潤。

是看着就很乖的長相和氣質。

顧放為勾起唇角,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心起來:“我就是校長。”

鹿行吟怔了怔。

眼前的人怎麽看都不太像——反而像他的同齡人。

“天生娃娃臉,我三十了。”

顧放為随手抽出一沓文卷,找了張空白的紙張。

校長辦公室裏昂貴的金筆被他拿在手上飛快地轉,指節一擡,金筆就穩穩地停住了。

“姓名?”顧放為問。

“鹿行吟。”

“哦,前幾天說過的那個是吧,學籍沒什麽問題。分班的話,開學收心考試和班級流動也過了。”顧放為的聲音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散漫,“你哪科成績最好?”

鹿行吟愣了一下,又說:“化學。”

金筆紅墨,沙沙寫在紙張上,是龍飛鳳舞的筆跡。

顧放為寫了一道題,慢悠悠地擡起眼睛:“就這一個題,做吧。”

題目是個配平題:

? Cs3H8===== Cs2B10H10 + Cs2B12H12 + CsBH4 + H2

鹿行吟垂眼看到這個題,怔了怔。

配平題在初中化學裏并不少見,但這道題是競賽級別的,擁有兩種可能解并需要排除一種,而一般學生連Cs這種元素恐怕都沒注意過,甚至連元素名稱都想不起來。

他愣的不是這個題的難度級別,而是感到巧合——因為這就是他今年中考前參與的全國青少年區域化學競賽,初賽筆試的第一個題,原原本本一絲不差。

鹿行吟向他确認:“就這一個題嗎?”

顧放為看了一眼時間,金色的鋼筆重新在指尖旋轉了起來:“要我告訴你铯和硼的信息嗎?給你多點時間,二十分鐘。”

他的語氣也淡淡的。

“不用。”

鹿行吟微微俯身,從桌邊拿起一支原子筆,而後在少年的注視下,提筆寫字。

他微微低下頭時,可以讓人瞧見他烏黑碎發中的發旋,連發旋都規規矩矩的一副好學生氣。

填入數字,字跡清秀漂亮,筆勢也行雲流水。

他一邊寫,顧放為的表情就微微地變了。

16,1,2,1,8,28.

标準答案。

沒列方程,沒試數,沒打草稿。

整個過程沒用三秒。

顧放為手裏轉着的筆一下沒拿穩,飛了出去,“啪嗒”一聲淹沒在氣勢洶洶的撞門聲中。

辦公室門在此刻被猛地推開,來人西裝革履,劈頭蓋臉地一頓厲喝:“你們在幹什麽?!”

鹿行吟回頭。

西裝革履、自帶威嚴的中年人進來了,他身上戴着胸牌,職務明明白白寫着:校長。

後邊還跟着一溜兒老師,個個表情都很精彩。

場面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空氣緊張起來。

鹿行吟沒有看到季冰峰。

他張了張嘴,萬籁俱寂中,面前的少年卻突然笑了。

很随性、很散漫的那種笑,帶着水光的顧放為眯起來,帶着某種鋒利而朗然的鮮活氣息,熱烈張揚得如同盛夏的烈陽。

他揚了揚下巴,“喂,好學生。”

鹿行吟怔了怔。

“換個學校吧,這學校不行,別聽他們百年名校地吹。”

他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将飛出去的金筆插回辦公桌前的筆筒。

“三秒一個配平題,你這樣的學生應該去隔壁學校。這裏生源跟不上,風氣一般,過段時間還要公辦轉民辦。別把前途毀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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