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顧放為進實驗室門時, 實驗室正中的實驗臺已經被人團團圍住,熱鬧非凡。

這是夜裏,其他班都下了課, 只有競賽班實驗室燈火通明。

他手裏拎着一大袋東西——密封的冰豆漿、飯團炸串、薯片熱狗等等, 四人份的。

顧青峰差點被他煩死, 到底還是給他打了點錢。他又有資金給小機器人換外殼、做定制硬件升級了,剩下的部分, 想來想去不知道怎麽用,就給鹿行吟買了點吃的。

說不清為什麽,他和他兩天沒見面,中間也沒聯系, 仿佛就像關系淡了一些。

時至今日顧放為意識到, 他和鹿行吟的聯系就如同鹿行吟整個人的氣質一樣,安靜而抽離。他們能有的一切交集, 都建立在青墨七中這個學校上面。

他去上課,于是能見到。他不去,于是兩人就斷了聯系。

鹿行吟不會主動來找他,偶爾也會像上次一樣, 突然就一言不發地去了很遠的另一個城市,那個城市中有他沒有提及、顧放為也一無所知的過往。

黃飛鍵在門邊把風, 注意着教務處的人。看見他來後,注意到他:“诶,顧神你來了啊?什麽東西, 好香——”

門邊的少年取下圍巾, 露出精致鋒利的面龐,一雙眼漆黑發亮。

他一眼就看到鹿行吟被圍在正中,兩張實驗臺被隔在中間, 整整齊齊地擺上了滴定設備。

“小計算器怎麽了?”顧放為皺眉問道。

黃飛鍵低聲說:“——在比滴定!”

他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了顧放為。

顧放為放下手裏的東西,靠在門邊,神色認真起來,眉頭也皺了皺。“說他競賽作弊?”

黃飛鍵明顯感覺到,從聽見“作弊”這個字眼後的第一時間,顧放為整個人都繃緊了,薄薄的嘴唇抿起來,眼神也多了幾分冷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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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程敏君是誰了,上次月考,他見過這個人在一班門口對鹿行吟說話。

他很少記住別人的臉,唯獨那次場景還挺有印象。

酸堿中和滴定,用已知濃度的溶液去中和未知濃度的溶液,通過所需要的溶液體積來反推未知溶液的濃度,中間以指示劑作為指示,來判斷是否完全中和。

這個滴定操作,在競賽實驗操作中一般要進行三次取平均值,以此來減少誤差可能帶來的影響。

一系列操作,包括實驗前準備的潤洗操作、紀錄初讀數、滴定本身。理論上,滴定終點應該等候至半分鐘不褪色,但當年區域化學競賽面向初中生,本身難度不高,估出大致範圍就基本可以确定答案,考生們為趕時間,基本只要看見變色,等三五秒後即開始重複操作。

桌上擺放着錐形瓶、玻璃棒、滴定管等實驗用品,有好事者推舉了人員,鷹才和青墨七中兩邊各出一個人進行“出題”,兩邊各自商議,由青墨七中和鷹才中學的學生共同調配待測的氫氧化鈉溶液。

“酸式滴定吧,學校實驗室只有酸式滴定管了。”有人說。

二十分鐘準備後,待測溶液被拿了上來,又給鹿行吟和程敏君一人分配了相應的器材。

“都退後!剛剛配溶液的兩個人先出去,以防止幹擾結果,現在是十一點二十七分,三分鐘後我們開始計時。誰有手機?”

“我有。”一個懶散的聲音在門邊響起,顧放為拿出手機晃了晃。他的手機不是國內的牌子,是顧氏專門定制的,簡約大氣,拍攝精度奇高。

鹿行吟跟着衆人的視線看向他,愣了愣,随後低下頭笑了。

兩人的視線在這一剎那交彙,顧放為不知道為什麽,看見鹿行吟這樣笑,心底又想被小貓爪子撓了一下。

他放慢聲音:“……我會全程錄像。”

他會在這裏看着他。

計時開始。

程敏君迅速地抓起面前的玻璃棒、滴定管,開始實驗前準備工作,動作太急以至于碰出了非常大的響聲。

周圍人哪怕是鷹才的學生,都忍不住笑了一下——這過于急切的求勝欲望在他們看來,多少是有點可笑的、令人難為情的。

鹿行吟在另一邊,卻沒什麽波動。他一邊穩穩地拿着滴定管進行潤細,另一邊輕輕說:“另外,我不知道你是否記憶有誤。我再快也沒有二十秒,準備工作已經不止這些時間了。”

“我親眼看見的,不算前期準備,你随随便便搖了幾下就換了第二次,第三次,随後填寫報告。”

程敏君因為心急,呼吸跟着有點急促,壓低聲音說:“——比就比,少說這些話來幹擾我!怎麽,是覺得已經要輸了,所以這時候來補充,想蒙混過關嗎?”

“沒有。”

實驗室裏安安靜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鹿行吟笑了笑:“你是說……像這樣嗎?”

他潤洗好了酸式滴定管,排氣、挑零,有條不紊地引入已知濃度的鹽酸。

顧放為看了一眼,剛過去十秒。

和鹿行吟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他的動作實際上非常快,但是快而穩,不會手抖,不會遲疑回憶操作步驟。他天生适應這些器材和操作,如同他在過去數十年冬天,迅速地熟悉每一個機械零件一樣。

滴定操作開始。

鹿行吟微微俯身,一只手調整滴定活塞,一只手輕輕震蕩錐形瓶,細長蒼白的手腕以一個穩定的力度和頻率微微晃動着。

“卧槽卧槽,你看他在幹什麽!他的滴定管裏在嘩嘩地滴!這個流速能幹什麽?”有人迅速發現了異常——鹿行吟完全不像标準實驗操作裏說的那樣,一滴一滴進行滴定,而是讓溶液以非常快的速度落下。

中學實驗滴定操作中,第一要求就是要慢,夠慢才夠細致,最好能夠精确到最後一滴為二分之一,用錐形瓶壁輕輕刮下。

而到了大學,甚至有導師會要求精确到四分之一低,更魔鬼的還有十六分之一滴。

鹿行吟完全違反了這個操作規律!

“卧槽,路子真的猛,他這麽虎的嗎?”黃飛鍵揉揉眼睛,雖然感到驚奇,但是好像并不是很意外。

易清揚在旁邊默默地說:“……你忘了上次他直接拿走扣分本的事了,小鹿好像……一直都挺虎的……”

沈珂卻認真地看着鹿行吟:“他是靠猜嗎?這麽快滴出來,然後有一個大致範圍,取整數撞答案?”

“他不會。”

這一句話卻是顧放為說的。他眼神放在鹿行吟身上沒放開,随後垂眼看了看手機上錄像的時間。

不到五秒鐘,鹿行吟第一輪滴定結束。

另一邊,程敏君還在死死地盯着錐形瓶中溶液的顏色,手捏着瓶口,過一會兒搖一下。

鹿行吟換了一個錐形瓶,重新在滴定管裏置入已知濃度的鹽酸,依然慢慢放着活塞。

這一次,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只是在臨近滴定終點時放緩了速度,變得稍微有些慢,認真注視着刻度。

他俯身,指尖握着瓶口,擡眼看滴定管刻度時,顯得睫毛長而翹,烏黑的眼眸被頭頂的電燈照得格外深,深而有神。

錐形瓶中的溶液變色,第二輪滴定結束。

時間過去十五秒。

鹿行吟開始無縫銜接第三輪滴定。

此時此刻,他旁邊的程敏君剛結束第一輪滴定,俯身在紙上記下數字。

圍觀的學生們迅速又發現了鹿行吟的一個點:他根本不用紙筆記數,仿佛一開始那些數字、濃度換算,全部都刻在他腦海中。

第三輪滴定,鹿行吟才真正慢下來,用和程敏君的第一輪速度差不多的速度,進行滴定操作。

最後半滴溶液滾落錐形瓶中,溶液變色,晃動之後,顏色淡得趨近于無。

鹿行吟放下手中的儀器,拾起旁邊的筆,沒有任何停頓,在旁邊的空白草稿紙上寫下他的最終心算結果。

他放下筆,輕輕說:“我做完了。”

帶上前置操作時間,一共一分二十秒。

程敏君深吸一口氣——他還在第二輪滴定中,鹿行吟的話徹底激怒了他,讓他回憶起了一年前考場上所感受到的那種壓力——寫試卷,鹿行吟總是最快寫完,幾乎不動用草稿紙;實驗操作,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快。

正逢理論出分過後,有人談論:“聽說了嗎?這次區域化競有改卷方壓分,s省那邊實驗考得比我們早,有一個人因為被壓分後沒得第一,自殺了。”

……

舉報沒有任何成本,何樂不為?清者自清,如果鹿行吟真的幹幹淨淨,為什麽被舉報後不再進行追訴?

他後來見到了鹿行吟的作弊通知,半年後分數取消,正卡在中考時。中間的時間,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這流程雖然長,到底還是出了結果。

這個結果讓他十分安心。從小到大,他都是被譽為“聰明”的那部分孩子之一,他永遠是第一,永遠能夠在所有孩子中間脫穎而出。

鹿行吟這個冬桐市出來的小土包子,是第一個帶給他壓力的人。

他絕對不允許這種壓力繼續存在!

“別分心,繼續做!”

旁邊的鷹才同學給他加油打氣,“他可能是蒙的,可能算得不對!你不要慌!”

程敏君呼吸有些抖,一滴一滴的溶液落下的速度,那時間在他眼裏仿佛被拉得無限長,令人急火攻心。

他努力穩住情緒,但是随着一個細微的聲音,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是一聲輕小的、仿佛花瓣碎裂一樣的水花聲。

錐形瓶裏的溶液,被他晃得濺了出來一部分。

錐形瓶刻度不精密,丢失的體積已經無法計算,他這一個失誤,整個第二次滴定算是直接毀掉了。

程敏君愣了好幾秒後,咬牙重來,開始第三次滴定。

整整五分鐘過去,程敏君終于完成了他的滴定,随後開始進行計算,填寫出最終的數字。

“多少多少?都寫了多少?”

鹿行吟這時把手裏的白紙翻過來給所有人看。

0.75mol/l

與此同時,程敏君的紙張也翻了過來。

0.7mol/l

“答案是多少?”

有人往外喊了一聲,兩個出題的學生正在走廊裏被凍得瑟瑟發抖。

風裏傳來兩個疊在一起的聲音:“零點七五!我們兌的是零點七五的濃度!”

“鹿行吟是對的!他只用了一分半鐘!所有滴定操作加起來大概都沒到一分鐘!”

“不可能!”程敏君臉色鐵青,“你不可能這麽快。你一定用了什麽別的辦法!”

當年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鹿行吟平靜地說:“真的可以。”

“辦法也有,第一次取大概範圍上限,第二次取大概範圍下限,第三次精細滴定,我為了節省時間,一直這樣做。”鹿行吟說,“還可以更快,也就是我當時的情況——第一次取大概範圍時,剛好就精準撞上了結果值。初中競賽實驗題目難度只會停在小數點後一位,0.6mol/l,一次撞上了,就知道是标準答案。”

“我心算很快,不需要再花時間打草稿。”鹿行吟輕輕說,“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繼續試試。”

“不可能——你不可能這麽巧,你就是作弊了,你從沒上過競賽課,實驗理論雙第一,誰信?當自己天才嗎?是天才會來青墨讀書?我——”程敏君在原地足足愣了班上後,雙眼通紅地吼道,“你一定作弊!你作弊才能這麽好的成績!一個月從年級一百多名,直接考到第二,誰信,啊,你們誰信?”

實驗室裏一片寂然,靜悄悄的,瞠目結舌看着這一切。

門邊,顧放為關閉錄像,放下手往實驗室裏走去。

他渾身低氣壓,眼神裏已經是一片冰冷。

鹿行吟以為他要來找自己,但是沒有——顧放為在他旁邊停了下來,視線放在了程敏君身上。

一句話不說,他直接一拳掄了過去,漂亮的一記動作直接打碎了程敏君的眼鏡!

他拎着程敏君的衣領,寒聲道:“來啊,不是喜歡說話麽,來爹這裏說說,爹都聽着呢。”

又是一拳!

程敏君直接被打得往後撞在了實驗臺上,整個人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女生們尖叫起來,旁邊的男生趕緊沖過來拉架,整個實驗室一片嘩然!

鹿行吟趕緊沖上去拉住顧放為,抱住他的手臂往自己這邊拖。

顧放為沒再動了,只是眼裏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平常精致漂亮的面龐顯得攻擊性極強。

他壓低聲音說:“乖,哥哥打架呢。站遠一點,別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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