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說,荒郊野嶺的,交警能找着我們位置嗎?”

時遠仰面躺在充氣床墊上,神游天外地說道。或許是人太瘦的緣故,他說話間喉結滾動,格外明顯。

江單不得不承認,時遠即便頭頂上是個草莓創可貼,也依舊沒有影響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優越得甚至有些不可一世的氣質。

“當然有辦法。不過穎市是座小城,出警速度可能沒那麽快。”

時遠微微眯着眼睛,伸了個懶腰,過了一會兒,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似的說道:“江老師,我剛才看見肇事車了。”

江單看向他,時遠繼續說道:“撞向護欄的時候,我看見了。就是那黑車,一直跟着咱們的那輛。”

江單頭皮一陣發麻,他深吸口氣,問道:“你确定?路上那麽黑。”

時遠搖頭說道:“兩只1.0的眼睛,絕不會看錯。”

安靜了片刻,江單說道:“也就是說,有人跟了我們一路,就為了找個方便動手的地方把我們撞下山崖?司機不要命了嗎,這種程度的撞擊,對方也絕對讨不到任何好處。”

雖然剛才的車禍除了時遠的額頭之外兩人再沒有明顯的外傷,但江單冷靜下來後仍覺得頭暈,呼吸也不暢快,這還是他們有安全氣囊,占了便宜。

江單忽然意識到異常,問道:“這輛上個世紀的車,怎麽會裝備安全氣囊?”

時遠沒想到他忽然問起這個,頓了下說道:“租車時老板推薦的,說我們開長途最好安裝一下,我也不懂啊,就同意了,除了安全氣囊好像還裝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別的東西。”

江單心下了然:“跟你收了多少錢?”

時遠道:“唔,不少,快趕上租車費了……”

果然還是年輕,江單嘆了口氣,太好騙了。不過好在租車行老板還有點良心,收了高額費用沒有使用假冒僞劣,倒還真陰錯陽差救了他們一命。

“江老師,我現在覺得上次老鼠藥事件可能真不是偶然。你要不想想,有什麽仇家沒有,這麽費盡心思地想害你?”時遠頗為認真地問道,說完又拍拍身側的空閑位置,又道:“一塊兒躺着想?瞧你坐着怪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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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時遠仿佛在自己家似的沒正形,江單坐在他旁邊,半盤着腿,脊背依舊筆直,聞言看都沒看時遠,臉上神情不自然地波動了一下。

好在時遠沒有繼續發出邀請,江單想了一會兒,皺眉說道:“仇家是有的,同行基本都有利益牽扯,很容易生出仇怨,但絕對不至于想讓我死。”

時遠點頭:“看來你的人生還挺順利的。”

被比自己小的人點評了人生,江單卻沒太在意,順着話茬說道:“不順利的事,倒是也有兩件。”

“說來聽聽?”時遠翻身側躺着,手墊在腦後。

江單緩緩說道:“第一件事,高考時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改了我的志願,我當年考了六百多分,接到的卻是本市一所二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所以那一年我複讀了。第二件事,是大學畢業後原本應該入職的是一家自然地理類的雜志社,但是臨到簽約,被人故意攪黃了。”

“這兩件事,都是一個人幹的?”時遠問。

“不是。”

“那今天事有沒有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個?”

江單果斷搖頭:“第一個人是我媽。至于第二個人……那件事之後我們再無交集。”

聊到這裏兩人又陷入了沉默,江單擺弄他的相機,少頃,時遠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氣,說道:“所以在此之前,你所遇到的最壞的人,也就是想讓你人生不順罷了,卻并沒想要結束你的人生。”

江單從這具略顯寂寞的話裏聽出幾分弦外之音,他追問道:“你遇到過想殺你的人?”

“有啊,”時遠不知是不是想寬慰他,雲淡風輕地聊起自己過去的事:“而且想殺我的人,就在我家裏。是四歲前的事,那時我回時家也三年多了,某個深夜,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床邊坐着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詭異地朝我笑,伸手來掐我的脖子,我當時差點被吓傻了,也差點被掐死,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到最後關頭她朝門口看了一眼就突然松開了手,放過了我。”

江單問:“不是噩夢?”

時遠搖頭:“第二天早上我也分不清這是不是噩夢,直到看見脖子上的紅色淤血,但我小時候特別慫,可能因為打心眼裏覺得自己不屬于時家,餓了困了全忍着,受了委屈也不敢說,所以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我還要當做一切沒有發生過,照常管這個要殺我的人叫母親。”

江單大驚道:“她差點殺了你?你父親不知道?”

時遠笑道:“我爹?時晖奇?他其實就是個傻白甜,做生意還行,其他的,跟他說今晚菜市場炸了所以全家只能吃鹹菜他都會深信不疑并吃得很香,還要真心實意關心一下菜市場為什麽炸。所以我說了,他不信,說我做噩夢。”

“那後來呢?她……又動過手嗎?”

“之後就沒有了,可能那天晚上她也是受了什麽刺激,一時想不開。後來沒過多久,我就去少林寺了,再回家就是四年後,我不像當年那麽慫了,她稍一欺負我,我就變本加厲還回去。後來上學,我住校,也不在他們眼前晃,日子舒服了很多。”

時遠和家裏的糾葛确實令人唏噓,難怪他對時志态度那麽奇怪,又難怪他不想回學校讀書,哪怕讀到EMBA又能怎樣?星創又不會交到他手上。倒真不如跟着俱樂部,安安穩穩地享受他世界冠軍的榮耀,不缺錢不缺朋友。

江單也多少明白時遠眼底偶爾閃現的一絲絲成熟是從何而來了。他不是養尊處優的小少爺,他是在刀尖上摸爬滾打長成的少年。

時遠翻身起來,又道:“這帳篷別有玄機,我給你看。”

他扯了幾條帶子,又把頂上的一個東西拆下來,倒騰了幾下,忽然帳篷像朵花兒似的從中間綻開,上面僅剩一層透明的特殊材料,時遠滿意地坐回江單身邊,擡頭向上看着,說道:“這帳篷其實是專門看星星用的,咱倆路上出了事,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去亞丁,要是去不了,就在這裏看看星星吧。”

江單不由自主地跟他一起擡頭看去,今天夜裏很晴朗,這裏又遠離城區,于是頭頂星星挂了滿空,雖然看不到銀河星宿,但若是想數上一遍,還着實需要些時間。

而漫漫星空下的時遠,唇角上揚,一切過往都已如雲煙,浩渺于天際。他微微仰着頭,盯着某顆最亮的星子,而他的眼眸中,同樣星光閃爍,江單看着他的眼睛,緩緩拿起相機,拍下了這一幕。

少年如繁星,卻更明亮,更張揚。

這是江單此次出行拍下的最為滿意的唯一一張照片。只需稍加修改,甚至可以直接拿去做一流雜志的封面。

而江單不知,當他專注地研究照片時,時遠的目光已經從星空收回,落在江單的臉上。

渾然未覺兩人早已突破了安全的社交距離。

等到江單意識到帳篷內逐漸升溫的、過于灼熱的兩道視線時,他一擡頭,看見的便是近在咫尺的時遠的臉。江單呼吸一滞,他覺得自己仿佛是某種被盯上的獵物,從時遠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種蓄勢待發。

讓人無處躲藏。

“看什麽?”江單佯裝鎮定,問道,他不是沒察覺帳篷裏過于暧昧的氣氛,不着痕跡地退後些許。

而時遠卻露出幾分迷茫的神色,他移開目光,聲音沙啞地說道:“想看看你在幹嘛,這麽專注,沒想到你居然偷拍我,啧。”

他反倒先告起狀來,江單沒說話。

緊接着,時遠坐不住似的一把掀開帳篷門簾,說道:“有點悶,我去轉轉,順便看看交警來了沒有。你怕冷,別出來了。”

他走出帳篷,一開始腳步聲還在四周,後來漸漸地便聽不見了。

沒了時遠這枚小火爐,江單覺得帳篷裏的溫度低了許多,他依舊坐在原地,過了許久,才長長地呼了口氣,眉頭再次緊皺起來。

比起時遠不合時宜的舉動,還是性命攸關的問題更為棘手。這起車禍,還有上次的“投毒”,到底是意外、還是預謀?

意外能連續發生兩次嗎?

但若是預謀,他調遍自己的所有記憶,卻依舊找不出一個可能想殺他的人。尤其江單在外的人設都是好人陣營,況且待人又溫柔,長相又标志,關鍵感情生活幾乎空白,不太可能有因愛生恨的情況……

江單像過電影似的把每個可疑人員過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警察和救護車比他們預想中來得更快,穎市警方還調來了拖車,把他們的那輛破舊桑塔納給救了回來,不過這車一撞一摔,基本也就報廢了。

保險起他倆是該坐救護車去醫院檢查,誰知時遠上了救護車就神色不對,過了會兒臉色慘白地暈車了,硬是換到了警車上去。

好歹到了醫院,時遠額頭上的傷口重新處理,兩人都做了檢查,幸而除了皮外傷沒什麽問題。

等回警局做完筆錄,傳來了最新的消息,肇事車輛已經找到了,就在車禍事發地不遠,那輛車也同樣沖出護欄,摔下斜坡。

司機當場死亡,現場法醫鑒定有心髒病發作的跡象。只是到底是車禍前就發作了,還是逃逸過程中發作的,還需要後續醫學鑒定才能得知。

而那輛車,果然像時遠說的,是他們從後視鏡裏看到過的黑車。

江單做筆錄時提起月餘前“投毒”的事情,但警察聽後好似并未在意,不知是否記了進去。

從旁觀者看來,大約只會覺得江單這個人今年走背運,就是算命先生會在路邊攔住說“你有大兇之兆啊”的那種人。

從派出所離開前,警察甚至貼心地對他說:“穎市有座霧靈山,山上有座霧靈寺,極其靈驗……”

俱樂部隊長孔骞得知他們消息,接他們去了落腳酒店,出了這種事,桑塔納的後續需要處理,警察方面也建議暫時不要離開穎市,再加上江單的單反雖然沒問題,卻碎了兩個裝在側包裏的鏡頭,難以湊成完美的拍攝組合了。

江單确實動了放棄行程的念頭,卻顧忌着說出來會不會也壞了別人的興致,誰知時遠已經對孔骞說:“隊長,明早你們飛吧,我倆不去了。”

片刻後,孔骞問:“不再想想?這事是挺糟心,不過出去換換心情也好啊。”

時遠道:“明天我陪江老師去霧靈山換換心情,據說——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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