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蘇州

只是這夢之後, 她體內凝滞的靈力就松動幾分,更多的彙入她經脈之中,她也仿佛感覺自愈的速度稍稍比以前快了些, 帶着一身傷來的蘇州府,就這麽躺幾日竟然好了。

待她養病五日, 努力爬起來之後, 才發現肖潼她們仨弄了家具, 灑掃了院子,甚至缸裏都養上了荷花。

頗有幾分惬意。

她梳洗起來之後,在院子裏逗了逗隔壁來的橘貓, 甚至覺得七八日前在應天府的那一夜兵荒馬亂, 才像是夢裏的事兒。

雖然還低燒着,但最起碼能走動了,俞星城再不去公務衙門報到, 就不太好了。

俞星城在營造司,因營造司和南京工部官員一同負責博覽會館的建造問題, 所以是最焦頭爛額的部門。

當時在挑人現場, 算科竟然是最搶手的,因為廣儲司、會計司, 都急需算科,營造司只抓到了俞星城這麽一個算科, 另外還有一個經學、一個法修。

法修被勒令去施工現場,禦劍飛天監督安全和工程進度。那法修的靈根是減輕接觸到的物體的質量, 聽說在道考的時候, 他憑借風訣水訣等等,把對方打得跟溜冰似的,滿場被推來推去。

但這法修修煉多年, 肯定想不到自己做官的第一份工作,是給磚瓦、鋼材降重,然後幫忙運送到高處去。徭役勞工給他外號“人形起重機”。但看那法修每天在工地上心如死灰般的表情……感覺他對修煉之路都失去了熱情。

經學的那個舉人,是從基層開始學做管理,就跟個項目經理似的,開動員大會開的那叫一個熱情澎湃。戴着竹笠,爬上爬下的給勞工分發鹽水,打了雞血似的站在修建到一半的鋼結構上,吟詩作對。

結果被喝多了鹽水,在頂層鐵架上朝下撒尿的勞工,澆灌了一頭的暖雨。勞工人送外號稱“淋雨大總管”。

俞星城以前本科的時候,總聽說隔壁土木狗天天哀嚎“我的青春誰做主,鋼筋水泥混凝土”,這會兒沒想到,她也進來了。

相比于這兩個跑施工的,俞星城算是沒受多少風吹日曬。

俞星城現在的部門,算是營造司裏的設計院,就是負責重新設計博覽會館的鋼結構,在損毀後修複的過程裏,盡量重新設計一版少用材料、快速完成的圖紙和燙樣出來。

俞星城以前沒接觸過過土木相關的工程圖,進了設計院要從頭再學。她去看過博覽會館最大的建築工地,本來已經到了工程後期,卻因為熾寰之前來蘇州也鬧過,那建築塌陷了近一半,多處鋼結構都變形損毀。

聽施工現場的勞工議論,說是有一把神劍藏在虎丘塔裏,那黑蛟前去搶奪的時候,竟然将虎丘塔撞到歪斜,逃竄時被仙官發現,為了擾亂,所以才有意毀了虎丘塔附近的博覽會館。

俞星城這個把熾寰奪出來的枝言劍弄成香灰的人,依舊不言不語從旁邊路過。

博覽會館這樣大的工程,從兩京一十三省抽掉了不少工部官員,工程院裏光是算圖、核對的就有四十多人。而且又是鋼結構,建造法也用的是中西結合的法子,所以工程院內也大多都是年輕官員。

俞星城被拉來之後,工程院的徐監,本想着來個青年俊才幫忙,卻沒想到來的只是個瘦弱少女,一臉病氣不當事。

氣得徐監拎着那招人的官員,一陣痛罵,最後只給俞星城安排了個角落裏的桌子,給了她一大堆已經定下的基礎圖紙,讓她去核算标紅。

而且因為人多,還找不出多的珠算算盤來,只說要不然讓她用算籌。

俞星城卻抱着一大堆卷紙圖冊,搖頭道:“沒事,我可以不用算盤算籌。”

徐監忙的焦頭爛額,懶得管她:“明天早上之前核算出來,如有數據不對,就标紅,讓你的上峰方主事再核算。”

她到西屋深處,找到了她的位置。桌子不靠窗,上頭還堆了很多雜物,俞星城嘆口氣,把桌子上東西都收拾好,都放在西窗臺上。而後又把圖紙鋪開,把筆墨擺上。

她正想着弄墨還挺麻煩的,就看到前頭一個官員呈送圖紙的時候,衣袖不小心挂到硯臺邊,他走的急,這麽一拽,那硯臺直接拍在了桌案上,他慘叫一聲:“我的稿子!”

徐監在隔壁聽見慘叫,都站了起來:“是大圖麽?”

那官員連忙道:“不是不是,是還沒趕完的新稿!”

徐監松口氣,怒罵道:“搞七撚三!要是再一個不注意搞出這種事,辭官回家!”

俞星城縮回了準備磨墨的手,她去後頭櫃子裏找了些碳條和小刀,把宣紙裁條,一圈圈用漿糊和白膠,把碳條裹得像個鉛筆,然後把露出的一截碳條給削成筆狀。

要做演算,筆還是重要的,這做起來不麻煩,她連着做了五六根。

她裹得很緊,之後漿糊和白膠硬了,她用完露出部分的碳條,就可以跟削鉛筆似的,把宣紙削下來。

俞星城在那兒什麽也沒做,先做筆,确實讓幾個有些關注她的官員有些不滿了。

方主事路過的時候,卻瞥了一眼她做的炭筆,咦了一聲:“這倒是容易做,材料還方便,大家不願意用炭筆,就是因為太髒手了。你這倒是好了。”

俞星城笑了笑:“方主事要是想用,也拿幾只吧。”

方主事擺擺手:“沒事,回頭讓那些閑的慌的工匠,給咱們做一批。”

整個部門裏就她一個女子,這群工科男既新奇,也怕她拖後腿。畢竟這會兒忙着呢,誰也沒有勾搭女人的心思,如果因為她擾亂,導致工作進度受影響,這群實用效率至上的官員,那真是恨不得把她趕出去。

而俞星城坐在凳子上時,裙幅難免露出她一雙腳來。

有人側目看過來,吓了一跳,小聲與旁人讨論起來。

小腳不稀奇。但小腳的女官就稀奇了。

俞星城沒理他們,卻有個上了年紀的官員,晚節不保,走過來裝作不小心掉下了筆,轉頭瞧向她的腳。

俞星城火大起來,一扯裙擺,将她素緞繡青竹的翹尖小鞋,往他旁邊一踏。

那大齡官員吓了一跳,連忙直起身子來。

俞星城冷聲道:“您倒是繞到我這兒來掉東西了。怎麽,核算科忙成這樣了,您還要關注女人的小腳?”

老狗逼最喜歡反向羞辱,把女人的反應都說成自作多情:“誰看你了!我就是路過掉了東西。”

俞星城拍了拍裙幅,一笑:“您自個兒覺得別人都是傻子,非要在這兒強詞奪理是吧。我是腳小,比不得您心小。您是前輩,別自個兒掉份兒啊。”

那大齡官員還想說,方主事心直,直接推了他一下:“忙你的去!眼睛往這邊瞧了半天,以為別人都發現不了是吧!”

方主事和徐監都這麽心直口快,俞星城反而心裏松快了些。

看來營造司可不是什麽純靠人治和關系的部門,大家開口都不怕得罪人,不怕小人背後報複,也說明這裏的環境相對公平的多。

她做好筆,鋪開圖紙,凝神掃了一下全圖,負責核算的方主事扔來了個冊子,冊上寫着《崇奉二十七年萬國博覽會主會館營造數典》,簡稱“會館營造數典”。

記載的是這次營造的基礎數值和單位對照。

以前營造的工事,大多是帶鬥拱的殿堂建築,算面闊、進深,鬥科攢數,都有《營造法式》這樣的祖宗法典做依照,計算量不大。

但這次是鋼結構,所以必須要引入很多鋼鐵材料承重的數字,而且是上疊搭承,要算的數字可沒有祖宗法典來對照,全都是要重新算作。

她努力理解了一下,發現要核算的就是這已有設計圖中,數條橫梁的正應力,剪應力,穩定性等等的數值,是否在會館營造數典的規定範圍內。

這要計算的數量可不少。

方主事是個三十歲不到短須眯縫眼的和氣男人,人看起來呆頭呆腦的有些癡迷算術,脖子上搭了一條串珠,那些串珠可以推動旋轉,每一顆珠子上也刻着不少數字,似乎是一套他自個兒的進制法。

他一邊跟她安排工作,一邊還在轉着串珠,似乎在腦內算着什麽。

方主事:“這兒有朱筆,瞧見有不對的就紅筆标出來,別着急,其實工程到這一步,我們核算科不太重要,你清閑點也行。我這邊對你沒什麽要求。”

這話聽起來,讓俞星城覺得更不舒服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悶頭工作,卻把她當成吉祥物似的“沒要求”。雖然方主事可能是無意的,但這種認定她幹不了什麽的潛意識,比徐監的冷嘲熱諷更讓她覺得不舒服。

但俞星城倒也沒賭氣或者說心裏暗自下決心,說要把事情做好。

因為她确實不知道要怎麽上手。她确實沒核算過這種古代圖紙的數值。

相比于那種虎頭虎腦卻非要搞出成績的沖動,她寧願先了解這些工作到底是怎麽做的。等她對自己的水平和工作內容了解個七七八八,不如到時候再給自己定目标。

俞星城第一日,主要是先搞明白圖紙上每一個單位和專業名詞的意思,然後看了看她們的演算過程,她拿着幾張草紙,拿了幾個別人核算過的數字,先用自己熟悉的公式運算,能不能做出同樣的數字。

到快下班的時候,她心裏總算有些數了。

很多人都沒走,俞星城也沒打算走。

她推開圖紙,把所有關鍵的數值都寫成阿拉伯數字,然後把所有文字表示“體積力”、“力矩”“沖擊韌度”等等的用詞,全都化成她熟悉的希臘字母,把複雜的算法描述寫成公式——

雖然這些公式和她前世印象中一些基礎的力學計算稍有出入,但她并不怎麽懷疑古代技術人員的水平,就先按照這一套古代公式進行計算。

如此算下來,其實都是一些非常基礎的數值演算了。

她每一個數值算定三遍,有些微妙的誤差,但俞星城沒低情商到随意否認前頭衆多官員的工作,她決定将自己再一次算出的數值另記一張紙,提交給方主事。到時候能不能重視這些細小誤差,就是方主事的責任了。

工作到她覺得饑腸辘辘的時候,也基本完成了整張圖紙上的核算。

俞星城擡起頭來,才發現自己桌案前最起碼圍了七八個啧啧稱贊的同僚。

他們手裏端着粥湯或者烤餅,看她擡頭,尴尬道:“呃,司內如有夜班,直令會給備下夜宵,明日也可過卯半個時辰。剛剛是想叫你吃夜宵,但你沒反應……”

就是說科室裏加班管飯,第二天也可以晚點打卡啊。

他們實在是忍不住去關注這位女算科,一下午她搬了凳子坐在這兒,基本沒挪過地方,專心致志的亂寫亂畫。等他們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她手指捏着裹了宣紙的碳條,被碎粉沾染的右手一團黑,她并沒有在意,無事外物的在這兒低頭演算,在草紙上畫下一串串梵文般的數字。

有人道:“我見過色目人用過這種符號?市舶司那邊似乎做外商貿易的,偶用這種數字計算。”

色目人是元朝開始對西亞人的一種稱呼,但現在在大明的色目人,包括小燕王的父親,多是指隔壁奧斯曼帝國的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

阿拉伯數字正是阿拉伯人從印度帶出,而後帶入宋代市舶司的,如今已經是外貿大國的大明,自然接觸阿拉伯人和阿拉伯數字更廣泛了。

市舶司這種主要負責外貿産業的機構,用阿拉伯數字記賬也很合理。

方主事卻搖頭,指了指她寫下的分號和乘號:“我在國子監見過這種算法,有人翻譯了某位英國大臣的書,叫《自然定律》,就有過這些符號,不過只有國子監內少部分喜歡用這種字符。”

《自然定律》?那不是牛頓的力學論文麽!

大明竟然已經翻譯引用了。不過因為大明自己也有一套頗為成熟的數學體系,再加上大明的數學并不放在基礎教育裏,所以基礎數學,一般都是靠編口訣教授給造房工人、算地小吏。

除卻某些生産蒸汽機車的工坊,并沒有用太多機會使用這些舶來的數學定式。

俞星城點頭:“确實是那一套。我用慣了,算起來很便利。”

方主事搖頭晃腦:“确實,你這核算的太快了,而且我在這兒看着你把每個數值核算了三遍。就算是我,大概也要不眠不休到明日中午,才能算出來。”

他之前有無意識的瞧不起,也有無意識的坦率:“我還以為我們科多了個拖後腿的,沒想到來了個頂梁大手。”

俞星城笑了笑:“我不懂的事情還很多,但我會努力學的。”

這倒不是假話,她還真覺得挺有意思的。

而且自己能負責工作,自己能養活自己的感覺,比俞家某些人因為生她養她就能指手畫腳的感覺,爽太多了。

她洗了手吃了宵夜,方主事也要帶她去會館的施工場地上去瞧一瞧。

這真的是理科男的驚喜體貼,都加班加到這個點了,不放她早點回家,還說要登上腳手架俯瞰蘇州城。把俞星城凍得不行,她沒開口,也沒一個人給她遞衣服的。

她覺得冷,又覺得莞爾。

這些人拿她當分享美景的新同事和好友。卻又沒有那根要照顧女人的筋。

要是真一個個覺得她是弱女子,對她不間斷的噓寒問暖,她反而不适又覺得被瞧不起了。

一群同僚簇擁着她登上鐵樓梯和腳手架去,走到了大約五層高的橫梁處。

橫梁附近為了方便監工來回行走,裝了些繩索欄杆。

她都從熾寰爪子裏摔下來過,這點高度更是不會怕了,方主事須發被風吹動,登高後,聲音裏還有些興奮:“看!蘇州不比應天府差吧!一直到西邊,都是咱們萬國博覽會的園林,除了這一座八角穹頂主會館,還有三四個副會館。其他幾個副會館都沒有被損毀,如今正在裝飾。”

俞星城深吸一口氣,俯瞰着蘇州府。

與應天府相比,蘇州府更現代化一些。或許因為應天府畢竟是留都,要做到政治上的平衡,也要向駐留的大量修真者妥協,所以只引入了少量無傷大雅的煤氣燈之類的新玩意。

但蘇州府作為最大市舶司駐地之一,以及織造廠中心,處處顯露出了不同,入城時便能看到大量石質雙層或三層小樓,看起來像他國來使駐地,卻鑲嵌着中式牌匾;也有大量舊式園林與角樓,院內卻安裝了煤氣燈與送報口。

還有此刻就能看到的清真寺穹頂、天主教堂塔尖,混在寂靜佛塔與喧鬧花樓之中。從這個高度看過去,在蘇州距離地面十幾米的高度上,有他們這些加班後疲憊無聊的官員,有教堂上層秉燭夜間祈禱的教衆,有花樓彩燈下穿金戴銀的賣唱女子,以及佛塔上披星戴月的敲鐘和尚。

販賣香檸檬、鲟魚子、星盤、紫水晶的地毯旁,就靠着叫賣烤地瓜、煮雲吞與酥皮燒鴨的攤位。從土耳其浴室裏擠出來的大胡子色目人,與醉裏吳音相媚好的盛裝婦人,接踵般行走在夜市上。

好一座夢一般的城市。

像是沉浮在天湖與長江之間的一艘巨船,承載着各方游人的希望與欲望。這仿佛只是所有人進入東方或離開東方的交通工具,所有人愛着這裏紛雜的文化符號,但更愛着這些符號背後的遠方。

沒有人會永遠留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星城就是從怯昧口中聽到了蘇州的描述,然後她就和熾寰跑來了,最後還把枝言劍留在了這裏。

**

其實新地圖蘇州,跟之前的應天府,仍然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整個南直隸其實是一個大副本。

**

以及作者本人是個文盲,對于土木工程類的知識真的一點都不懂,詞語全是堆砌,知識全是照搬,請諸位真正學習土木工程的大佬,理解我這種非理科生想要惡補也無法入手的艱難。我也真的努力翻課件教材了,可我看不懂啊!裏頭有不對的知識,有可笑的地方,諸位就請一笑而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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