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美人

而剛剛那翠鳥, 沒有認錯的話,應該是青腰。

熾寰被抓之後,它們逃來了這裏麽?

那之後呢?它們會去找個不會被鐵路與工廠侵襲的森林休養生息, 還是說它們有入世的凡心,也想再混入各個府縣?

他們這一車的精英民工被拉到蘇州府去, 先到府衙, 然後負責萬國博覽會事項的“萬國七司”過來挑人。他們就像是蹲在馬路邊, 前頭立着牌子“算科”“醫修”牌子的待業民工。

各個司門過來問他們:

“以前做過文稿編篡和檢閱工作麽?”

“會說英語或者法語麽?”

“會看工程圖嗎?會做開平方嗎?”

俞星城和肖潼這兩個實用型人才,是最早被訂走的,肖潼去了儀禮司, 俞星城去了營造司。楊椿樓作為醫修, 也頗為搶手。

鈴眉作為只會打架殺豬的體修,等到了最後,才有慎刑司把她要走, 說是要編入巡邏的仙官隊伍中。

她們四個領了補子、腰牌、祭服。如今萬國七司就是“大局”,為了能把萬國博覽會的事先辦好, 各方都讓路, 她們也不用自己出去租房,官衙給他們租了一整條巷子, 依舊二人一小院或四人一大院,免他們前仨月的房租。

俞星城她們四個自然又住在一起了。

不過蘇州的房租房價在整個南直隸都是數得上的, 所以能給她們安排的院子很小。

她們有兩三天時間來收拾、報戶。

俞星城或許是因為之前在應天府,又是受內傷又是落水, 路上其實就有點發燒, 到了蘇州府才徹底病倒了。

肖潼她們幾個先把她安頓在新家裏,楊椿樓又出去買了趟藥,回來在院子裏熬了些藥湯給她灌下去。就這樣, 俞星城還是高燒起來,那三天給他們收拾報戶的休假,全讓她在病榻上昏沉度過了。

這幾天,俞星城也躺在床上,按照熾寰教過他的法子,緩緩将靈力運轉在體內,盡力替自己修補內傷。只是那靈力,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她這一兩個月來,幾乎每日都會練一練掌法,運轉一下靈力,她那紮人電流似的靈力好不容易理順了,現在新增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靈力後,她靈海內的靈力又跟毛線團似的堵着,滞澀不通。

她又郁悶又莫名其妙,只能用笨辦法,一遍遍捋順經脈靈氣。

效果并不明顯。

但至少像楊椿樓說的,這股靈力微弱的抽絲剝繭,從她靈海中流淌出來,在緩慢的醫治她。俞星城沒有正式的跟着任何門派或師長修煉過,但她也能隐隐約約意識到,她的筋脈骨肉就像她的身體一樣虛弱纖細,而這股靈力雖然很微弱,卻也在滋養着她身上每一塊骨頭,每一絲經絡。

梳理經脈運轉靈力是一件很勞累的事,她反正也卧病在床,累了就一偏頭睡過去,醒來就嘗試運轉一番。

只是這幾天還在發汗吃藥,她半夢半醒的時間更多一些。

她也不知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靈力,她一直在做同一個夢。

夢裏大概是什麽上元燈夜。

她似乎是個沒有半人高的小屁孩,左手拿了個挂着鈴铛的彩色風車,右手拿了個超豪華版花鳥魚蟲糖人,大步走在喧鬧的人群之中,絲毫沒有找不到爹媽的驚惶。

有些盛裝出游的女子,似乎瞧見她這樣大搖大擺的在街上走,彎腰與她搭話。那些女人帶着溫柔笑意,說的什麽她沒聽清楚,她只聽見自己喊了一句:“讓開路來!我倒要看看誰敢走在我前面!”

有女人笑着想摸摸她腦袋,道;“小丫頭,怎麽這麽兇呀。你爹娘呢?”

她卻跳起來:“讓開!”

而後口一張,眼前陡然出現一條十幾米的火柱,兩側商鋪行人驚惶大叫,不少人衣角被點着,連忙撲打;更有不少攤位的桌椅燈籠都被燒掉,她卻大笑幾聲,飛奔過這燃着火的街道,跑遠了。

她一路穿過不少巷子,瞧見人家攤位上有好看的荷包,她也偷拿了挂在腰;,瞧見有賣帶鏡盒的胭脂水粉,也拿來給自己抹了紅嘴唇,還有走馬燈,猴面具,兔兒糖,拿了滿手,挂了滿身。

等她走到稍微離街巷遠一點的地方時,自個兒已經成了個移動賣貨郎,全身丁零當啷什麽玩意兒都有。

她路過一座石橋。

橋上有許多小孩子。

穿的幹淨,紮着總角,跟她差不多高。

她好奇的打量着那群小孩,小孩們也回過頭有些豔羨的看着她一身的新奇好玩意兒。不過很快的,他們又轉過頭去,看向了靠着石橋欄杆坐着的人。

為首的小男孩,手裏抓了三五枚銅錢:“你要是變出豹子頭,我就把這幾個子給你。”

溫柔月色的小河有紙燈船淌過,遠處寺塔高樓有令人沉醉的燈影,連路上行人都打扮整潔面帶喜色。只有這橋上,很不應景的坐着個衣衫褴褛,病瘡外露的人。

說他是乞丐,他又沒在面前放個破碗,只有一把刀柄纏着黑繩的長刀,斜立在身旁的石欄上,刀已經卷了刃,鏽跡斑斑。

若是在平時,那幾個孩子既不敢靠近他,也不被允許靠過來。但這會兒,爹娘都在街上游玩,為首的大孩子領他們過來,正是因為他在幾天前路過的時候,清清楚楚的看到這人向他表演變臉。

她也湊近了看。

那衣衫褴褛靠坐在石欄的男人,一只手抓着個髒污的猴兒面具,扣在臉上。

和她手裏的猴兒面具一樣。

他扣在面具上的那只手,指甲污裂,手背皴傷,卻有着極其好看的骨骼。他在猴兒面具後懶懶道:“不夠。豹子頭難變,要加錢。”

一群小孩都看向為首的大孩子,央求道:“你再多拿幾個銅板嘛!回頭我請你去我家吃荷葉糕!”

大孩子狠狠心,又從腰帶裏摳出四五個銅板:“你先變,變了我就給你。”

那人指了指自己爛了的右腿,在面具後沙啞的笑了:“我還能跑麽?不給算了,別影響我看月亮。”

大孩子氣了,把銅板扔給他。

那人一個個撿起來,捏在手裏數了數,才裝神弄鬼似的一只手亂舞,而後拿開猴兒面具。

逼真的豹頭出現在面具之後,它龇牙咧嘴,怒喝一聲,張嘴朝大孩子撲去!一群孩童吓得驚聲尖叫,那大孩子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爬着往後退!

但那人也只是吓唬吓唬,豹子頭笑了一下,而後又把面具罩在了臉上,斜躺回原位,懶散道:“滾蛋。不滾蛋吃了你們。”

孩童們吓得屁滾尿流的跑了,她卻歪了一下頭,走過去:“你是妖麽?”

那人蓋着猴兒面具不說話,似乎閉上了眼睛準備小睡。他脖子上的豹紋皮毛褪去,變成了凡人的肌膚,喉結明顯。

她把滿手拿的東西扔下,手放在背後,幻化出一把如同鹿角般的石劍來,将劍指向他,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是妖嗎?”

那人并未睜眼,緩緩道:“小孩子不要亂指人。你扔在地上這白霜糖球還吃麽?不吃就給我。”

她歪了歪頭,沒給他,反而道:“你不是妖。你的靈根是化形?”

那人似乎沒想到一個看起來五六歲的小女孩,竟然也懂這個,他在面具後睜開眼來。

眼前的小女孩,明明年幼,卻生的極其微妙的……尊貴慈悲。

但又不是天家朱姓的那種在鬓角發梢,鞋襪衣裝的尊貴。

她面相上,有着道家工匠鎖于深山潛心造像,臨死前熬幹精氣,才雕出那種似生似死的睥睨,似真似假的慈悲。

她定睛瞧着別人,瞳孔黑中帶點微光,他竟然恍惚了。

不受控一般,心裏湧起一種簡樸的、戰戰兢兢的,對神性的愚忠。

就跟他多年前走投無路撲進一座舊廟裏去,那高大的漆木塑像在月光下,用斑駁的五官俯視他,讓他覺得一切到此為止了。一切就此開始了。

這女孩不是凡人。這是他心裏僅有的想法。

但她又笑了,那蠱惑與神性消失,他晃神間又從廟堂被拉回了喧鬧的上元夜。

她像個普通小女孩似的好奇望着他。

舉動言語,又有種活潑天真的殘忍,她摸出了一塊金子,顯然是知道金子能做很多事的樣子,對他道:“你還會變什麽?能變□□麽?能變美人麽?”

那人盯着她手裏的金子,坐直了一些身子:“你想要看什麽。”

她道:“我想看你本來的臉。”

這沒什麽不可的。

他摘下面具前,她又道:“算了算了,你變個美人給我看看吧。”

他頓了頓手,放下面具。

女孩盯着他的臉,驚詫且貪婪的望着他,緩緩吐了一口氣:“确實是美人。”

是一張美的很世俗的臉。丹鳳眼,薄唇窄鼻,眉毛亂糟糟的,皮膚沾着灰塵與血跡,嘴唇幹裂,還有額頭的疤痕,眼下的青灰。

五官雖好,但這臉上有無數生活留下的瑕疵、不堪。

可他偏生雙目鮮活,充滿了見過老熟圓滑,但卻偏生不信的拙與真,靈與火。

但他自己大概是不自知的,因為他很快阖上了眼睛,懶懶散散的說話,用看似不在乎的神态,遮蓋了眼神。

她在上雲神殿,見到的到處都是飛仙,到處都是大美,大善,沒見過這樣髒污與病痛裏的世俗活氣。她震住了,一直對人間隔岸觀火,此刻竟然被一雙眼燙的像是逼視火焰,觸碰火舌,踏進火裏。

這就是人嗎?

這就是活着嗎?

她突兀道:“我要你這張臉,要你這雙眼睛。”

那人笑了:“你要挖了我的眼睛?”

她頓了頓:“我要你。”

那人那只殘廢拖地的腿動了動,笑起來:“你确定?我本人可不長這副模樣。”

他說着,臉上皮肉翻過,驟然變化,一張生滿了疖瘡、五官移位的怪臉露出來:“這才是我本身的模樣。”

她沒接話,轉過頭去,就見着幾人踏水登橋上來,走幾步近了,才虛影化作真人,半跪在她身邊。

她指着他,道:“我要他。我選定了。”

虛影中的兩個人似乎神色大驚,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她笑的滿不在乎,指着他:“我明天就要見到他!”

說罷,她身子一搖,升天而起,就這樣飛身離開。

他吃驚的看向那虛影中的二人,之間其中一人拿起細長的刺劍,對準了他。

他驚愕:“你們不能殺我。那女孩說了要明天見到我!”

其中一人開口道:“所以,我們來帶你去見她。”

他突然擡手拿起身邊的長刀,前一秒懶散狼狽,後一秒陡然蕩出幾分血性殺意,一把卷刃長刀如劈過骨山,濯過血池,陡然刺向眼前人。

長刀卻只紮入一片虛影裏。他一驚。

卻只感覺那刺劍如電光般,豁然穿透了他眉心,他握刀的手緩緩垂了下來。刺劍拔出,他面朝下倒在了地上,雙眼晦暗,一動不動了。

剛剛化形出來的長滿疖瘡的臉消失。

露出了那世俗美人的面目。

幻影中的人甩了下刺劍,血幾乎沒留在上頭一點,他伸出手指,在這變臉乞丐的屍體上揮了兩下,而後又一把抓住,似乎捏着什麽看不見的事物,塞進了随身的一件貝殼法器中。

另一人擡起了他的屍體,也不在乎他渾身的髒臭污跡:“得了,那群處心積慮的都落選了。咱們有了新國師,以後日子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

夢最多也就到這裏就停了。

俞星城醒來時,捂了一身熱汗,恍恍惚惚的望着床帳,睜着眼睛卻腦袋裏漿糊,仿佛夢裏的事兒都只剩下浮光掠影似的感受。

她只深深的記得那乞丐摘下面具時,狼狽卻又活氣的臉,與他唇角的笑容。

……很熟悉,很親近,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怯昧出場啦。

關于是不是男主這事兒啊,從劇情推進上來講,怯昧比較重要。

但至于感情戲,我還沒想好星城會跟誰有戲,後期可能看故事發展吧。但她現在的狀态是:去他媽的愛情,老子要升官發財。

**

依舊上午12:00加更。依舊5000+。

所以看在我這麽勤奮的份上,求一發營養液嘿嘿。

**

以及今天想把文名改成《蒸汽大明》,大家看到文名改了不要吃驚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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