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白鯨

那少年只吐了這麽一句話, 就再次昏迷過去。

肖潼眼圈紅了,緊緊握着他手腕,跪在木桶旁。旁邊衆妖倒是通人性, 瞧見她模樣,心一下子就軟了, 老老實實也蹲在旁邊, 問肖潼:“你一個凡人, 怎麽會是他娘?你認識他?”

肖潼胡亂點頭,聲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我這幾日就覺得心裏仿佛有感應, 總覺得不對勁。果然他出了事——你們, 是你們救了他?”

胖虎有點見不得女人要哭了似的模樣,撓撓頭,煩躁的踢了踢地上雜草:“對, 最近不少鯨鵬和汽船在南直隸巡邏,都是為了來年的萬國博覽會。我們南直隸的妖出不去, 他這樣外地的妖也進不來。他卻不知道為何非要闖過來, 結果被仙官所傷,我們恰好碰見, 就救了他。不過現在也就吊着一口氣了。”

肖潼眼淚淌下來,顯然她知道戈湛非要闖進南直隸是為了找她, 她不停行禮,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幾個妖無所适從又別扭起來:“也沒什麽, 我們都互幫互助好多年了。不過他……他其實化作原形, 更好療傷,可他說自己已經變不回去了。”

胖虎接口道:“鱷姐說是他吃了一味藥,就可以常年保持人形, 若不遇見識修的修士,都探不出來他真身。這藥不解,他便無法便會原型,更難以吸取靈力以自愈。鱷姐也在路上了,快回來了吧。”

正說着,就瞧見牆根草叢異動起來,從綠水潭裏,有個紅眼睛的鱷魚扭臀擺尾的爬出來,背上還馱着一只翠鳥,那鱷魚瞪大眼睛,朝俞星城看來,竟然激動起來,一下子化作人形,一身碧色衣裙,下半身子踩在綠水潭裏,驚喜的咧出一嘴尖牙:“大人!大人來找我們了麽!”

胖虎氣她沒出息:“這是騙子!你別傻了!”

鱷姐有點不大在意,擺擺手:“叫習慣了嘛!我不信你那套理論,我覺得我和大人一樣,都是被妖皇忽悠的可憐人嘛!大人大人,您竟然也到蘇州來了!是想要來幫我們嘛!”

俞星城也真沒想到,鱷姐這樣的大妖,竟然淪落到要去爬陰溝進出,而胖虎那一身傷疤,看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兩只大妖或許經歷的慘事和逃亡多了,到也不覺得流落到這田地有什麽不對。

俞星城:“我也沒想到會遇見你們,不過這事兒可以回頭再說。你是去取藥材了麽?”

鱷姐道:“啊對!我剛剛路上都在制藥!”

制藥??

說着鱷姐以驚人的角度張開血盆大口,從牙縫深處,掏出了一大團好似被咀嚼過的草木渣滓,綠瑩瑩的帶着詭異的光。

俞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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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潼也驚得發愣。

鱷姐:“你可別小瞧我這制藥的本事。讓他吃下去試試。”

胖虎捏過那一大團綠草木渣,嫌棄的擠開鈴眉和肖潼:“你們凡人能幹什麽,耽誤事兒麽?還不讓出地方來!”

說罷,他捏住戈湛的脖子,粗魯的掰開他的嘴,将那綠草木渣塞進戈湛口中,然後像個獸醫一樣合上他的嘴,熟練的刮了刮他脖子,晃了晃他腦。

俞星城承認自己看見一個美少年被人這樣粗暴對待,眉梢都忍不住跳了跳。

戈湛吞下後,雙眼緊閉,臉色更加蒼白,他痛苦的咳嗽幾聲,胖虎拎起他,拍了拍他後背。一群人瞪大眼睛瞧着,不過片刻,胖虎竟跟抓不住他似的,陡然手一滑,戈湛掉入血水中,濺起一大片血水。

他們幾個連忙湊進去瞧。

白色肉乎乎的魚尾搭在了木桶邊緣,俞星城聽到一聲悅耳也痛楚的鳴叫。

一只體型不大的圓滾滾白鯨,帶着幾道可怖的傷疤,躺在水桶中。

這造型憨态可掬的讓人不敢相信是剛剛的美少年……

鈴眉和俞星城都傻眼了。

肖潼卻并不算震驚,她只是捏緊了裙擺,轉頭看向胖虎:“你們能有法子救他麽?”

胖虎:“慢慢治吧。他是被仙官的兵器所傷,好的很慢,蘇州靈力也不充足。”

肖潼連忙道:“我有認識醫修,她能給——”

胖虎擰眉:“你瘋了吧,妖氣遇到醫修的靈力,就跟往他血肉裏灌水銀似的,你想讓他早死麽?妖,就是要我們的妖醫給治。鱷姐就是妖醫。”

肖潼緊緊蹙着眉頭,胖虎又道:“不過我們也要帶他走,這地方已經不安全,都被人找來了。”

胖虎說着,看向鈴眉和俞星城。

鈴眉擡手告饒:“好好好,我不會告發你們的,我們蘇州仙官集結在一起,也未必打得過你們。但你們也給治呀!”

胖虎還沒表态,那幾個蹲在水桶旁邊的蛇妖狐妖實在單純,高興不已。

鈴眉拽起了肖潼:“但肖姐姐,你要先跟我講講,這都是怎麽回事兒!說好了你兒子……怎麽一下子變成小白鯨了!”

一聽說她們當中有人是小白鯨的娘親,許多妖都從房屋角落屋瓦上探出頭來,有點好奇,也有點天真的肆無忌憚。她們仨人被鱷姐請着往裏走,走進了裏頭幾間破敗的主屋,才發現裏頭比戈湛傷的更重的妖不在少數,屋內彌漫着一股詭異的藥味與腥臭,許多小妖皮肉翻開的可憐模樣,見了有人走進來,瞪大眼睛還有點森林中野生動物似的驚愕和好奇。

那一雙雙眼睛,就算是俞星城自認鐵石心腸,也有點不忍瞧了。

一直走到後院,狐妖蛇妖扛起了小白鯨,給他換了個石槽,裏頭裝滿了海水,小白鯨還昏迷着,躺在那海水中飄蕩。

鱷姐前去給她療傷,她們三個遠遠站着瞧。

肖潼望着戈湛的方向,半晌道:“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我兒子。”她轉頭又苦笑:“我不是瘋了,我早知道……八年前海難的時候,我兒與我丈夫,都已經死了。”

她坐下身來,緩緩道來。

肖潼出生在與沙俄接壤的北方邊陲小鎮,從小就有學語言的天分,她看着溫馴,但其實心裏也有闖蕩天下的野心,在十六歲的時候,她因為會說俄語,結識了沙俄來的藝術品商人戈深。

她義無反顧的與戈深走了,而事實證明,有時候義無反顧的愛,也會有配得上這份勇氣的愛情。二人恩愛有加,常年航海,做收購藝術品的生意,就在那之後,小鎮女孩肖潼去過大不列颠與法蘭西,踏上過獨立戰争時期的美利堅,走訪過印度莫卧兒王朝的寶石商人。

她的人生不是那深深宅院裏落雪的紅燈籠,而是狼、寶藏、罂粟籽、戰役、戀人與篝火,是她待到老了之後,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點着星月香爐,一輩子也說不完的故事。

而她的孩子,出生在甲板上,在坎德拉港學會了走路,在伊斯坦布爾學會了算術,在白令海峽附近的海面上第一次看到日出。

他聰明又少言,充滿好奇心又有禮貌。

對于肖潼來說,這孩子更像是上天派來的小小的夥伴,懵懂的朋友。她沒有像天下許多父母那樣對孩子有要求有期待,她只是個替他解說世界的使者。

但肖潼內心知道,因為這孩子的存在,甲板成了家中的陽臺,船艙成為家中的卧室,海洋成了家中的窗戶。

就在一次航行中,他們的窗戶前有盛裝的客人。

他們遇到了葡萄牙的捕鯨隊。

捕鯨在全世界已經有了兩三百年歷史了,很多國家甚至還依靠鯨油驅動飛艇汽船。

她雖然也覺得捕鯨殘忍,但這對于北歐來說是支柱産業,就像煤礦一樣重要,她無法阻止,也只能旁觀。但捕鯨也是一場海中妖族與人類的搏鬥大戰。

肖潼與她丈夫的船隊,就碰上了這樣一場捕鯨之戰。

在此之前,肖潼一直不認為,已經發明出飛艇與汽船的人類,會輸給鯨魚。

更何況他們路上同行一段的是葡萄牙最大的皇家捕鯨隊伍,光是鐵艦就有五艘,還有衆多蒸汽大船,他們噴出的蒸汽彙聚在一起,就像是一團貼着水面的雲朵。

那些捕鯨船看到他們的商船還主動靠近,跟他們聊天,甚至他們還用從北美補給時購買的蔓越莓醬、礦石和一些印第安藝術品,向他們交換東亞的漆器。

肖潼因為會幾句葡萄牙語頗受他們歡迎。這些葡萄牙王室的捕鯨隊,歡迎他們同行于觀戰。肖潼沒有答應,他們決定一同駛過亞述爾群島後分手。

結果沒想到,還沒到達時,捕鯨隊就遭遇了他們的敵人。

一開始,肖潼她們的商船并沒有看到鯨魚,只見到捕鯨隊使用魚叉與火炮向深藍色海水深處進攻。

夕陽西下的水面,火炮後寂靜無聲。除了這捕鯨隊以外,連海鷗和飛魚都沒有,就像是在水的死亡沙漠裏。

而後,甲板上的肖潼,聽見遠遠傳來的優雅且迷幻的鳴叫,忽然,一只嘴部布滿白色須毛的百米鯨魚從水中高高躍出,它白色須毛随着身體在空中的旋轉而甩動,巨大的鳍像是要把海與天劈開!

那身上布滿的藤壺、貝類與鯨虱使它看起來不是一條巨魚,而是一艘海深處航行的巨船,身上搭乘了許多船客——

它蒼老、髒污且病弱,但幾乎只是搖了搖尾巴,就輕輕拍斷了葡萄牙捕鯨隊中最大型的鐵艦船!

她震驚到跌坐在甲板上而不自知。

緊接着,無數各種各樣的巨型鯨魚躍出水面!

夕陽的天空驟然黑暗,聚集起無法想象的厚重雲層,雷電、冰雹、龍卷、暴雨,她能想象到的所有惡劣天氣都出現在這片海域,只是因為那些鯨魚的躍出與入水,海面如同被人拍打水面的魚缸,水以無法想象的高度,跌宕起伏!

這不是水的沙漠,是水的群山與峽谷。

他們的商船本來離的就不近,此刻更是發了瘋一樣形勢在翻湧的海水山谷裏,甲板上的木箱被海水拍碎,肖潼被海員拖回室內。

她從舷窗往外看,那拔高而起的黑色巨浪,在閃電的照耀下像是綠色的半透明翡翠,有巨大的魚身在巨浪中躍出,撞向了她們的船身!

雷暴與巨鯨撞碎了船,也撞的肖潼魂飛魄散。

下一秒,她溫暖明亮的商船轉瞬成為碎片與垃圾,黑冷的海水将她按進海洋深處。

死亡與冰冷将她拖進無盡深淵。

她在昏迷之前,只聽到一聲如同海中金絲雀般的悅耳鳴叫,她在眼前的水泡中,依稀看到一只白鯨從黑色海水的深處,朝她奮力游來。

等她再次醒來。

迎接她的是淩晨的濕冷。

她面朝下躺在白色的沙灘中,口鼻中滿是海水和沙子,她趔趔趄趄的起身,海岸上沒有船的碎片,卻很奇妙的出現了十幾個趴伏在海灘上的人。

有些是她的船員,有些是葡萄牙捕鯨隊的水手。

但幾乎都是屍體。

她來不及思考原因,因為她看到了她孩子的屍體。

六歲多的戈戰,面目全非的躺在沙子中,他屍體甚至已經不完整了,五官幾乎無法看清……

肖潼不記得自己是否哭號,不記得自己是否尖叫,她只記得自己用力抱着瘦小的戈戰,仿佛能将他揉進身體,再生下來一次。

她的小小夥伴死的毫無尊嚴。

四周沒有村民或人煙,她只記得自己再度清醒時,自己已經站在幾乎漫在胸口的海水中,而她用岸上的斷木做的小筏子,躺着她的孩子,已經漂到數米外了。

她當時只覺得滔天的驚恐。

不,那片海,她不能離開她的孩子,她不能放他去沉進那片海!

她喊道:“戈戰!!”

肖潼想要往深處追,卻忽然感覺水中有什麽在頂着她往回。

她低下頭。

水很清,她看到了一只沒完全長大的小白鯨。

她當時發了瘋的只是想推開那白鯨,去救她的孩子。

卻沒想到,那白鯨陡然化作一個六歲多的孩子,一樣的身量,一樣的發色,卻有着陌生的五官。

他浮在水中,一把抱住了肖潼,用稚拙且不熟練的聲音喊道:“娘!你不要我了麽?”

肖潼驚恐、饑餓與悲痛的刺激下,望着那孩子,陡然昏了過去。

肖潼醒來後,她又趴回了沙灘上。只是這次醒來,她身邊多了個棕紅色頭發的小孩,甚至身上還穿着戈戰死去前的小西裝。

他緊緊抓着她的手:“娘!”

肖潼一面覺得記憶都模糊,一面又極其清醒。

她記得自己溫柔的撥了撥那孩子額前的發,輕聲道:“你別走了好麽?”

他說:“娘,我不會走了。你不要死呀!”

肖潼知道。他是那只小白鯨。

白鯨天性溫柔善良,經常會救下落水的船員。

海灘上十幾人怕都是這只小白鯨救的。它怕是也發現自己救的人全都死了,也很傷心,所以發現她是唯一幸存的人,就想拼命阻止她自殺。

肖潼也知道。它努力化形成她孩子的模樣,可它不知道她孩子有着深棕色的瞳孔和類似漢人的面容。

她對着那雙碧藍的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緊緊回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她從失事海灘離開,找到人煙,回到最近的港口,取出波旁王朝旗下銀行中預存的金子,安頓好自己時,已經過了七天了。

這孩子每天跟在她身邊,問這問那,他一雙眼睛也滿是好奇,他也像個小小的夥伴,像個懵懂的天使。只是性格比她的戈戰更害羞粘人,他愛死了人類,愛死了港口的生活和印度亞麻的床單。

肖潼以為他會離開,但是他沒有。

直到肖潼按不住,在哄他入睡時,輕聲道:“或許我把你放在小筏子上推到海裏,就是想讓你回家。你或許有更該去的地方。”

這小白鯨卻緊緊抱住她的手臂,憋紅了臉:“我不要回去,不要趕我走。我沒有家,我沒有家了!”

肖潼半晌道:“可我不會航海了。我只想回到——母國。很遙遠的國家。”

她無法再在甲板上看夕陽與海鷗,她更不能回到她和丈夫相遇的家鄉。

小白鯨卻很高興,晃着腳:“好呀好呀!我想去好多地方!我想去東方!”

肖潼想了許久,帶他坐上了回中國的汽船。她分不清,但也分得清,她總把他當小孩寵愛着,卻從來沒叫過他一聲“兒子”。他似乎以為她與孩子之間都互稱姓名,也興奮的叫她的名字,偶爾故作正經的叫她“戈夫人”。

在長長的航行途中,她沒有去過甲板,只窩在房間裏讀書。

小白鯨一直陪着她。

直到她在送餐的單子上簽字時,他湊上前去也問:“肖潼,我的名字要怎麽寫呀?”

他只知道“戈戰”的讀音。

肖潼寫下一個“戈”字之後,望着他藍綠色的湛澈瞳孔,半晌寫下一個“湛”字。

她說:“你叫戈湛。你喜歡嗎?”

他一開始只是皺着眉頭,覺得漢字難寫,直到肖潼在房間書桌的抽屜裏,發現一沓沓信紙,全是他用畫畫似的筆法。

一遍又一遍臨摹着“戈湛”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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