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雷雲
俞星城輕聲道:“你能掌控風吧。你能讓大片氣流在它身邊上升嗎?我說的是虎丘山這麽大的氣流。”
熾寰點頭:“當然可以。”
俞星城又問:“你知道水龍卷吧。”
熾寰:“你要做什麽?”
俞星城嘆氣:“你看我渾身上下還有別的拿得出手的技能嗎?我除了劈它, 不就是劈它嗎。”她低頭看了一眼地面,又仰頭看天空去:“幸好是在蘇州這種到處都是湖泊河流的地方。幸好它手下的妖怪召喚了一整日的風雪,改變了這裏的雲層和水汽。也幸好它喜歡用火。”
熾寰剛要回答, 赤蛟狂笑起來,周身掀起烈火, 朝熾寰的方向撲去。
俞星城朝後疾退。
她心裏很清楚, 熾寰還有跟赤蛟對抗的能力, 可她沒有。
她一向是穩重謹慎的,只是這次她的謹慎需要熾寰給她争取時間。
赤蛟轉頭過來,似乎更嫉恨她竟然能夠使用谙雷, 想要把她給撕成碎片。
熾寰不知為何, 俞星城在一旁,雖然他也怕波及到她,但莫名卻冷靜安心下來。
她總會有辦法的。
熾寰手中滔天杖一轉, 氣流直上直下将他二人包圍,他一把拎住了赤蛟的衣領, 腦殼狠狠的朝它額頭上撞去, 赤蛟被他撞的差點白玉劍脫手,熾寰額頂緩緩淌血下來, 卻笑道:“你嚎什麽?她既是上神,死了又沒必要通知你, 你這是覺得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還是确認她死了真的傷心了?”
赤蛟将白玉劍橫掃過去,垂着頭, 那病痩到畸形的手握着白玉劍:“我……你從來不會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是你永遠就是受她關注更多的那個。”
赤蛟緩緩擡起頭來, 它僅剩一只的黑角似乎有了些裂痕,血從黑角根部湧出來,流過它半張臉, 它的動作更加瘋狂,肢體動作甚至不再有常人能達到的角度,下半身也化作蛇——
熾寰一邊拼命将氣流交彙在他們周圍,一邊堪堪抵擋着赤蛟的瘋狂攻擊。
赤蛟嗬嗬笑起來:“看啊,你明知她已不在,卻還是這樣的态度……兩三百年……我錯過了什麽……”
那沉重的白玉劍在赤蛟手中如同匕首般揮動,二人兵器撞擊,每一次掀起的氣浪都使得周圍妖群瑟瑟發抖,虎丘山上的大鐘幾乎都被氣浪撞出嗡嗡響聲!
熾寰感受到自己周圍的風,反而因為赤蛟瘋狂的攻擊,幾乎要不受他控制般瘋狂轉動,他兩耳灌風,忽然感覺到俞星城清朗的聲音似乎不遠,開口道:“水龍卷。”
熾寰看向周圍不知為何滾滾而起的雲霧,将滔天杖對準地面上幾乎看不見的湖泊,另一只沒有兵器的手,往前一探,死死抓住赤蛟的白玉劍。那火舌驟然裹上他的手臂,幾乎烤焦了他的小臂與手掌,連流出的血幾乎也在瞬間被蒸幹,熾寰卻遵照她的意思,一動不動的将滔天杖指向地面。
一股龍卷氣流陡然從地面升起來,卷席着虎丘山附近的河流湖泊中的水流朝天上飛來,扭曲的水龍卷将天地連接,那湖泊中的水如同被管道吸入他們所在的雲霧,被打碎成無數的水沫裹挾進雲中。
赤蛟周身的烈火只讓空中的雪粒與水沫飛速蒸發,白霧滾滾,而當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只聽到了女聲驟然喊道:“下!”
熾寰仿佛跟她連心同目,松開手,如同昏迷過去般從高空直直墜落。
赤蛟正要跟下去,忽然那女人陡然出現在他面前。
是的,羸弱且憤怒中透着冷靜的女人,就這樣直面它。
這團飛速旋轉的雲霧中心,忽然毫無征兆的降下暴雨,赤蛟渾身濕透,它驚疑不定的望着那女人。
俞星城輕笑了一下。
熾寰直直墜落下去,當他墜出那厚度數裏、規模驚人旋轉雲層,才意識到——在他不經意間,在俞星城的計劃之下,這空中不知何時形成高聳如泰山的雷暴雲。
直徑最起碼橫跨幾裏甚至十幾裏,仿佛一座黑雲環繞的天城從星海那端降落,他震撼的幾乎要停止呼吸。
那雷暴雲中陡然閃了一下,幾乎讓他目盲數秒,但緊接着滾滾而來、層層疊疊的雷聲,與眼前一片白光,提醒他那不是他看不見了。
而是無數閃電幾乎不停頓的連接在一起!
是無數電光與能量在厚重雲層中迸發!
恐怖閃灼的電光在雲層之間亂射,耀眼慘烈的雷聲在高聳的霧山之間回蕩,幾道血管般的光絲連接着雲雨地之間,那雷暴雲像是被塞進了無數炮仗的毛玻璃罐子,爆炸亂響、光芒四濺,那幾乎捏緊了他心髒的震撼,讓熾寰幾乎不知自己清醒還是昏迷——
她就算到了如今這田地,就算只有一點谙雷在手,仍然能有這樣如神跡般的能耐。
就算赤蛟說了再多話語,講述了再多過往和舊事,她也沒有質疑自我,也沒有猶豫半分,而是默默積蓄力量,只為了她唯一的目标而決一死戰。
她的目标……
是保護百姓與蘇州府嗎?
還是說有那麽一點點,要保護他的想法?
雷暴雲中的俞星城,只感覺到萬道雷光似是從她身上發出,似是從雲中向她劈來。
她雖然勢弱,但她知道能扭轉勢弱的永遠是思考與謀劃,而不是什麽無能狂怒,亦或是什麽暴起反殺。
妖怪帶來的風雪,也帶來了大量的水汽與低溫、不穩定的氣流。
而形成雷暴雲,最需要的就是上升的氣流,暖濕的水汽,分裂的冰雪與水滴,急劇的氣流擾動。
赤蛟周身的烈火與熾灼的攻擊帶來了溫度,熾寰能夠帶起的地面水霧與上升的氣流,二人的進攻擾亂了整一片的氣流與風,這簡直是不能再合适的快速生成雷暴雲的條件。
而本來就不正常的暴風雪,熾寰陡然抽起的水龍卷,更是旋轉着雲層,将這雷暴雲形成了超級單體般的規模。
未必有超級單體雷暴雲的大小,但俞星城能感受到,這雷暴雲的上層積累了幾乎無可比拟的正電荷。
而她要做的就是控制這些電荷,引爆這即将爆發的雷暴雲,驅使這無數雷電——成為她的武器!
俞星城并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麽樣子,她也不知道在巨大雲山中被雷劈的死去活來的赤蛟,一雙眼仍望着她,望着她飛揚的頭發,被電光映射的雙眼,還有那專注且堅決的目光。
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仿佛第一次認識那位神。
她說過:“神不過是被永遠孤立的人。”
所以她死後,這個帶着殘魄的少女,像人一樣掙紮,反抗至最後……是否也已融入,已不再被孤立?
而它所追求的,早在多年前已不可及?它預演數百年的登場,成了無人觀看的鬧劇獨角戲?
人造的單體雷暴雲,來的快,去的也快。
俞星城在電荷耗盡的最後一秒,猛地朝後退去。
她無法确定赤蛟是否無力反擊,就謹慎的退讓開,但她的動作還不夠快。
赤蛟陡然從人形化作巨蛟,竟還有能動的餘地,朝她撲來,那赤蛟仿佛兜不住滿身的妖氣一般,巨大的威壓如爆炸的餘波般朝四周飛射散開,俞星城聽到了妖群的哀鳴,聽到了身後虎丘塔開始崩塌的聲音——
那赤蛟周身似乎已經焦黑,甚至扭曲幹癟,可它裹在絲絲濃重的雲霧之中看不清身形,只有一只巨爪,仿佛用了最後的力氣,兜頭朝俞星城拍來!
俞星城拼命向後禦劍飛行,可那只焦黑蛟爪的尖利指甲,劈雲割風般抓向她。幾乎要觸碰到她的瞬間,熾寰的身影陡然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只手已經完全提不起來,卻将那眼見着快要消散成黑霧的滔天杖橫在身前,怒喝一聲!
那幾乎是要燒血點骨般不顧後果的妖力從二人之間撞開,俞星城還沒來得及抓住熾寰,就被風浪陡然掀飛出去,直直撞在身後不遠的虎丘塔上,同樣掀飛的還有熾寰——
而那虎丘塔也被這股妖力擊碎,如孩童手邊的積木般整個垮塌下來!妖力與餘波甚至夷平了周圍大半的建築!
俞星城還沒來得及伸手,就被壓在虎丘塔的牆體石塊下,卷入了中空的虎丘塔內,被埋入廢墟之中。
她驚恐的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只來得及感受到雙腿一陣劇痛,巨大石塊的邊角撞在了她額頭上,她眼前一黑,昏迷過去了。
但這昏迷并未持續多久,冰冷雨水、厚重塵埃劈頭蓋臉砸在她身上,劇痛更使得她從昏迷中被痛醒。
俞星城緩緩睜開眼時,只看到了一小塊黑色天空,與那天空下墜落如注的雨水,她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睫毛沾着塵埃與雨水混合的泥,幾乎要将她上下睫毛粘在一起。她喘息了許久,撐着手想要起身,卻感覺到掌心一痛,而這時雙腳上的劇痛才遲鈍的傳來,穿透她幾乎要麻木的下半身。
她低頭,只看到自己右手掌心被一塊尖銳的楔形石塊穿透,她腦袋幾乎要無法運轉,抓住那石塊,猛地一咬牙,将石塊從掌心拔出。
眼前一片發黑金星,她聽到自己呼吸與痛叫都像是咽了碎石子似的沙啞,俞星城将完好的左手撐在地上半天,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她被碎石與牆體壓到了虎丘塔的最底層地宮,萬幸的是那虎丘塔上的大鐘落在了旁邊,而不是砸在了她身上。而她的磨刀石也落在那大鐘旁。
不幸的是,俞星城看見自己的右腿,卻沒有看見連接在腳腕下的右腳。
只有兩塊厚重的石板在右腳的位置,石板夾在一起,縫隙中似乎有血肉的蹤跡……
她聽說過。萬國會館之前塌陷出事的時候,有的勞工來不及逃,直接被墜落的石板砸中,夾死在兩塊石板之間,渾身都沒有一塊好的骨頭了,直接拍成了片兒。
如今,她的右腳顯然也遭遇了同樣的事情。
而另一只左腳則被夾在了幾塊石塊之中。
拔不出來,而且一動就有鑽心的疼痛,可能也被擠壓的變形骨折了。
這情況太操蛋了。
呼救不太可能,她幾乎已經要說不出話來了。俞星城轉臉看向旁邊的大鐘和大鐘旁邊的磨刀石。右手腕上的銀镯閃光,磨刀石在地上蹭了又蹭,終于朝她飛來。
看來她的靈力也快到極限了啊。
俞星城将寬刀的刀柄握在手中,心頭也安定了些。投擲磨刀石敲鐘,是最好的求救辦法了。
俞星城正要将寬刀投擲過去,忽然看到幾片雪花。
冷雨還在飄落,俞星城仰頭,點點雪花又變成了鵝毛大雪,還有風聲吹進縫隙,發出嗚鳴。
……那不知名的妖召喚的暴風雪難道還沒有消失?!
是赤蛟還沒有死?亦或是那徘徊在蘇州的群妖還沒有離開?!
若是如此,風雪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人到虎丘山這樣人煙稀少的地方來。而她敲鐘只會引來妖群。
她會死在這兒。
俞星城一擡頭,卻沒料想看到了熾寰。
他昏迷在廢墟中。在她上層不遠的位置,黑血從他身下滴落,他毫無反應,不知死活,手垂下來,似乎是想要救她出去的姿勢,但卻沒能夠到她就昏死過去。
俞星城呼出一口氣,熱汽從口中而出,她冷的牙齒打顫,疼的太陽穴都在突突亂跳。
不、不能放棄思考。
她必須要想對策。
俞星城抱緊自己的雙臂,盯着那只被卡住的左腳,腦子裏拼命旋轉。
只是右手手心接觸到濕冷的衣物,突然發痛瘙癢,她低頭看了一下右手,竟不知什麽時候止了血,甚至邊緣出現極其厚的血痂和粉紅色新皮的樣子。
……等等。
她拿到枝言劍後,熾寰就說過。她不會死的。
俞星城對這點一直抱着懷疑,但她的傷口會自愈是顯而易見的。
上次斷臂痊愈,花了将近十天的時間,或許因為她現在靈力的增強,這種自愈的能力也加強了。
但顯然也沒加強多少。
俞星城看向自己的左腳。她一開始冒出的想法就是斷腿自救。
如果不切斷,她的腳再夾縫中就算痊愈,也是痊愈成畸形的形狀,也無法被她用個人的力氣拔出。
但她又迅速否決了斷腿的選項。
她自愈的能力沒有那麽強,她斷了的右腳腕還在流血,如果切斷自己的左腿,那她或許在止血長好之前,就會因低溫或失血過多而休克。
不,她還要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
但俞星城如今能活動的範圍幾乎等于沒有,她費力的轉過身去,這底層的佛塔地宮并沒有供奉什麽東西,佛像、舍利都沒有,但似乎有封塔之前,人們朝地宮內扔的通寶金銀。
這些對俞星城來說屁用也沒有。
甚至還不如那塊破破爛爛的俗氣花織毯,能幫她禦寒擋雨。
她伸長胳膊,手指夾住那織毯的邊緣,将它拖到身邊來。織毯上似乎是紅底連枝花,簡直像是過年老太太穿的短襖裏子,上頭也有幾個被紮爛的小破洞,倒是分布均勻。
她沒多想,便先将這塊沾滿灰塵但沒被淋濕的織毯裹在身上,仰頭正要去呼喚熾寰。
卻一瞬間只感覺到狂風驟雨般的靈力撲入她體內,卻又轉身被安撫,如同離開身體的熱血又被注入體內,溫熱又柔和的流淌進來,她忽然恍惚,眼前忽明忽暗,忽焉思散,耳邊雨聲,身上寒氣被緩緩推遠。
她依稀之中,只看到自己拽着毯子邊緣的右手,那掌心的血洞以驚人的速度愈合,長好。
像從未受傷過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還記得熾寰是去哪兒偷的枝言劍嗎?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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