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

衛淅淩晨離開昌國縣,搭上出海捕魚的漁船,第二日,漁船在慶元一帶停泊,衛淅便也在此地下船。

他走時十分幹脆,沒有絲毫不舍和留念。就像給自己下一個指令:“你該走了”,便義無反顧,堅定不移地離去。

他不能耽擱,必須馬不停蹄,或許下一刻鐘,他便要反悔,哪怕他有着堅定的意志,下了何等的決心。

慶遠府是個極其富庶的地方,衛淅扛着陌刀,随身攜帶筆紙,他在這裏拿人錢財予人消災,過着放浪不羁的生活。

無所事事時,他喝酒賭博,卧躺在破敗的屋舍,看着滿天星,用小刀削着木頭。

他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能去想,腦子一旦運轉起來,便會有一個魂牽夢萦的身影,一縷甜美的氣息,糾纏終夜不休。

在很久之後,那大概是離開昌國縣的兩月後。押送貨物的路途上,于一片昏不見天日的竹林中,隊伍遭遇劫匪,拼死戰鬥後,非死即傷。衛淅疲憊不堪,枕靠在破亭上,他帶血的手探入懷中,掏出白玉簪,那玉簪為他擋去一枚箭矢,竟碎成兩截。

他将玉簪捧在手心,他低頭親吻玉簪,像親吻情人。他開始瘋狂地想念青筠,他為自己內心深處壓制着一份狂熱的愛而備受煎熬。

驿館的夜晚,蒼涼,漆黑,傷者們徹夜哀鳴,衛淅卷起被子,卧在廢棄的舊屋,聽着屋外的夜雨,想着他離開昌國縣的夜晚。

也是一個雨夜。

他環抱着青筠□□的背,嗅吸青筠耳際發絲及脖頸的溫熱氣息;他親吻青筠的唇,左手貼放在青筠的腰際,隔着單薄的白色中單,輕輕熨燙青筠的皮膚。

他緊扣青筠十指,将青筠壓制在身下,無論是彼此起伏的喘息聲,抑或是木榻發出的咯吱聲響,都淹沒在稀裏嘩啦的雨聲中。

這一夜,他如願以償。

他無數次,回味着這個夜晚,這是他一生最美妙極致的回憶,這本該是青筠留給他的最後回憶。

他收走所有應得的報酬,當淩晨,他衣衫整齊離開青筠寝室時,他們已互不虧欠。

可我終究是個無賴,一個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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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遵守任何信用。

衛淅自嘲着,将破碎的白玉簪貼在唇邊。

此番押送,若能活着領賞錢,便回去昌國縣遠遠地,偷偷地看上幾眼。

青筠,我對你的迷戀,恐怕得至死方休。

從商賈那邊領了賞銀,衛淅将它存下,而不像往常,随手揮霍。他潛回昌國縣,在發現青筠居住的房子已空無一人後,衛淅到漁船那邊打探到青筠和海棠已在數日前離去,前往慶元。

衛淅在打探到了他們在慶元入住的旅館,并且從旅館主人口中獲悉,是要一路游歷名勝古跡。衛淅曾經是皇城司的探子,他知道探問的手法,知道如何辨別信息,如何追蹤。

青筠絕無心情游歷山水,他打扮成書生裝束,攜帶着大量行囊,他是要前往某地。清明将至,他恐怕是要去華山拜祭。

華山之上,埋葬青筠的摯親紫玄真人;也埋葬着青筠一生的摯愛,韓其鳴。

對于韓其鳴,衛淅知道很多,這人幼年随他父親韓綽上華山落雁峰探訪紫玄真人,而當年紫玄真人撫養着青筠。

他們應當是這般結識的。

至于他們如何相愛,衛淅無法知曉。

但衛淅聽師傅邝審講述過他們兵圍華山當日的情景。邝審其實也沒有親眼所見,他當時在看守靜玄館主,但邝審聽其他探子談及,他知道詳情。

衛國公帶領軍隊前往冰雪湖的木屋,韓氏父子和青筠,紫玄真人,正好都在冰雪湖。韓綽和紫玄真人拔劍攔阻士兵,讓兩位少年逃往落雁峰。

落雁峰地勢異常險峻,冰雪湖通往落雁峰的唯一途徑,是懸空百裏的鐵鏈,尋常人根本上不去。然而當日,在落雁峰埋伏着衆多武藝高強的皇城司探子。

兩位少年,縱使有再高的武藝,也絕不是對手。

韓其鳴被迫自殺,青筠崩潰,放棄抵抗。

哪怕是心冷殘酷的探子,也會談起這兩位少年生死別離的情景,韓其鳴以死許生,青筠淚落的親吻。這是一份驚世駭俗之情。

在青筠心裏,不會再有人是韓其鳴,即使是樣貌相似,性情也頗類似,正值少年之齡的韓霁景。青筠從他身上看到的是韓其鳴,青筠始終沉迷的是韓其鳴。

人世間的情愛,能維系三五載已算癡情,生死永隔,十餘載間,念念不忘的,堪稱魔障。

韓其鳴是青筠一生的所愛,衛淅很清楚。他陪伴青筠在黃岳的歲月,他親眼看他思郁發狂,他也曾在青筠神智不清的日子,将他照顧,聽着青筠在他懷中喃語,述說着無盡的思念。

我真是個惡人。

衛淅想着。

他能迫使青筠脫下衣物,只因他對青筠了如指掌,他知道青筠是個用情至深的人,這樣的人,會去在乎別人為他的付出,會去內疚。這人一生為情所困,為情所累。

然而縱使如此,衛淅可以審視自己的罪惡,并且因自己的所得而欣喜若狂。

當年十六歲的你,愛着一個死人,至死方休。

當年十六歲的我,遇到你,不也從此魔障,為你沉迷,恐怕至死不得解脫。

若是化為魂魄,只怕還是要跟随在你身邊。

落雁峰,寒夜,雪花飛舞,篝火暗淡。他卷着毛毯,在旁沉沉睡着。衛淅頂着風雪,在樹梢觀察許久。他輕巧落地,拾撿樹枝,無聲無息挨近。

挑亮火苗,添加柴草。

他很仔細掩去自己的足跡,獨獨遺漏了篝火旁的一個足印。

雪仍在下着,會将所有蹤跡掩藏。

這夜,衛淅仍在守護,他遠遠潛伏,他挖掘厚雪,躲在雪洞中。他知道這裏是皇家道觀,他清楚如果皇城中心的人,始終沒有放棄對青筠的追捕,那麽會四處安置探子。

清明的落雁峰,會是個好去處。

清早,青筠起身,繼續攀登。

哪怕他的身材矯健,幾處絕崖也險些墜落,衛淅遠遠看着,心幾乎要随之墜下。

哪怕這麽多年後,那人,也值得你不顧性命要前來嗎?

衛淅知道他毫無資格,去嫉妒韓其鳴,但他仍為心中的愛和嫉而備受折磨。

仰頭可見的鐵鏈之上,雲霧缭繞之中,一位負劍男子,身輕如燕躍過,青筠停止了他的攀爬,他辨認出了那人身上的寶劍和他的儀貌。

衛淅站在鐵鏈一頭,落雁峰的頂部,他冷冷窺視着這位不速之客,有一霎那,他幾乎想殺了他。

清明的落雁峰,三人聚集,衛淅,青筠,韓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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