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不安
使臣入京時間剛剛好,在驿館修整了兩日,便拖着一大堆禮物入宮面聖。
這些禮物大部分是北朔的土特産,其中以馬和羊居多。因為要彰顯誠意,選的馬都是好馬,個個高大健壯,羊也都是肥羊,還是味道鮮美膻味兒小的品種,然而經過一個多月跋山涉水緊趕慢趕,駿馬骨瘦如柴,肥羊也餓得除了毛就是皮,看起來像是一窩逃荒的難民。
北朔使臣一路走來,眼內映了許多好物,再看這批髒兮兮的玩意兒,也覺得和彩畫紅牆、花團錦簇的皇宮格格不入,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種臉上無光的尴尬,可看到接手禮物的太監中有一兩個掩嘴偷笑的,又感覺遭到了輕視,十分不爽,一張臉不由得就沉了下來。
眼看氣氛不對勁,小福子到了,小懲大誡地訓了那兩個沉不住氣的,随即露出一張挑不出錯處的笑臉,不卑不亢地将人引到了另一處殿宇。
殿宇深廣,穿過兩扇三交六椀菱花門,使臣被叫停在一扇缂絲屏風前,等待通傳。
隔着輕薄的屏風,可以朦胧見到一個明黃挺拔的身影,坐在案邊看一卷書。太監走過去,躬身絮語幾句,明黃身影巋然不動,似乎是輕聲交待了什麽,一旁的宮女轉身從側門離開了,引路的太監則從中退出來,朝使臣呵了呵腰,将他帶了進門。
使臣繞過屏風進去,發覺殿內極靜,侍衛們全是目光炯炯一動不動,耳畔所聞只有更漏的一點滴答水聲。一切都在靜谧中隆重着,導致使臣踩在地磚上的步子都不由自主放輕了些。
在規定好的地點停下腳步,使臣向上肅禮,與小皇帝進行了一番客套的寒暄。
這期間,使臣悄悄打量了座上人,發覺對方雖然年輕,一張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但膚色顯然是見過陽光的,而且臉上一直是個無情無緒的模樣,說話時語聲清朗,語氣鎮定——是硬骨頭還是軟柿子尚且不知,總之和傳聞不同,絕不是個好吃懶做的小白臉。
片刻後,小皇帝‘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聽聞賀禮中有蜜香紙,可是王妃書信所用的那種?”
公主聆已為北朔汗王的妻子,對外只能稱王妃。稱謂一出口,已然是親疏有別。
“正是。”為了挽回方才丢失的面子,使臣趕緊道,“蜜香紙為蜜香樹皮葉所作,極香而堅韌,水漬而不潰爛,上書文字也不會化墨到看不清,平日裏專供王公們書寫遠遞的重要信件公文,此次一共獻了三萬幅,希望您能喜歡。”
此後,他還提到壽宴上會獻上貴重的珍寶,請拭目相待。
“甚好,汗王有心了。”小皇帝矜持地誇了一句,手一揮,先前離開的宮女此刻又回來了,捧了茶與吉服向使臣走去,“使臣先在宮中歇上片刻,壽宴上也好多飲些美酒。”
使臣飲了茶,謝過聖恩之後便退下了。待人一走,小皇帝立馬往寬大的龍椅上一躺:“終于走了……這般繞來繞去說話,比上朝還要累……”
“可是皇上剛剛特別有氣勢!”小福子湊過去,拿玉箸夾了一只小巧的紅糖饅頭喂他,“貴妃娘娘見到肯定會誇您的。”
那當然!朕那模樣就是跟他學的。”小皇帝笑起來,美滋滋嚼着饅頭,嚼出了滿口香甜,然而神情卻漸漸斂成了方才深不可測的模樣,人也坐了起來。
小福子訝異道:“這會兒正能得幾分空呢,皇上不躺啦?”
“不躺了,習慣成自然。”小皇帝抖一抖袍子,“你給朕錘錘肩就行,再喚個人,将那進庫的蜜香紙拿幾張來。”
他咽下嘴裏最後一點甜,隐在廣袖中的手微微握成拳,顫抖得像是風中的蜻蜓翅膀。
不松懈,不是為取悅,不是為了不讓誰失望,而是為了讓至親至愛今後能過得平安,不必日日膽戰心驚——人命如絲,懸在掌中,焉能不顫?
蜜香紙送上案頭,小皇帝伸手撫過那淺褐色的紙張,魚子似的紋路微微毛糙着摩擦掌心,同皇姐寄來的信件觸感是一樣的,用筆寫了字,再滴上兩滴水珠,待幹透,紙上也不過是微微凝了點水漬。
打開過往的信件一頁頁重新閱覽,小皇帝發覺其中一封篇幅不長的信也有這種痕跡,想來是一滴思鄉的淚。
遣人将新發現帶到安太妃跟前,小皇帝搖了搖頭,眉頭并未舒展開來。
還是要繼續挖掘關于皇姐的消息,這個證據太陳舊,還不夠讓人真正安下心。
為此,他做了許多盤算,如何不露痕跡地從北朔人口中套話,讓暗衛盯緊所有與使臣接觸過的可疑人物……等等。
在心焦與忙碌中,時間蹉跎而過,天色轉暗,壽宴将開。
廳堂裏數支銅燈齊齊點亮,将全廳照得如同白晝。男女賓客分席而坐,中間留了一條寬敞的過道,進獻的壽禮會被挨個兒放到中央,在座者皆可目睹那些珍寶的風采。
安全起見,小皇帝坐在上首,離底下烏壓壓一群人很遠,看一眼都可謂是極目遠眺,左右一瞧,大紅大紫的各色吉服亂花漸欲迷人眼,喜慶得好像就地站起來就能敲鑼打鼓。
細細辨認了一會兒,他終于找到了沈言川的座位,座位上的人穿着寬袍大袖的桃紅裝花吉服,一身環佩,正好也往他這方向看,四目相對時一擠眼睛,又把頭扭了回去。
原本一臉嚴肅的小皇帝忍俊不禁,埋頭壓低聲音同小福子道:“朕真是看不得胡統領頂着貴妃的臉……不過那面具不錯,倒很能遮他一雙大小眼。”
小福子也偷偷笑起來:“跟面具無關!小的适才問過他,他說把倆眼都瞪大就成。”
小皇帝憋不住笑聲兒,只好佯裝咳嗽,手握成拳遮着口鼻。然而笑了一陣後他毫無預兆地歇了聲,眼神在垂睫時暗了下來。
自那夜沈言川說為他除掉暗鬼之後,沈言川就像水氣一般蒸發消失了,只留下一張字條,要人扮成他的模樣在人前走動。為了不浪費人力,小皇帝就近選了胡謙。
胡謙雖魁梧,然而人并不旁,藏在寬松衣服中扮沈言川,只要不言不語,光模仿姿勢神态,還是挺像的。但是無論多少次看向他,哪怕是乍看一眼,小皇帝都覺得他是胡謙,不是沈言川。
因為胡謙沒辦法給他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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