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梁懷洗完澡後,端了杯熱牛奶進來。

發現陳熠安靠在衣櫃上,眼眸看向地板,似有心事。

陳熠安接過牛奶,雙手捧着,身體有些酸痛,尤其是頭,但又不好意思躺上床,因為這裏是梁懷從小長大的空間,很是私密,床這個位置又極為敏感。

梁懷把空調溫度開得高了一些,從床下拉了一個瑜伽墊子,上面鋪了個被子。

陳熠安立刻沒骨頭般,盤腿坐了上去。

卻被梁懷扯住手臂,拉到床上,“你睡這。”

陳熠安忙擺手,“你還縫了針的,流了那麽多血,還是你睡床上吧。”

梁懷還是把他摁坐到床上,“醫生說你的頭雖然沒事,估計有些輕微腦震蕩,但還是要注意休息,今晚你側着腦袋睡,如果還是很不舒服的話,我明天陪你去趟醫院。”

撩開陳熠安後腦勺的頭發,輕觸了下,陳熠安痛得吸了一口涼氣。

剛才和變态打架的時候不小心磕到地上了,現在腫起了一個包。

督促他把牛奶喝完,梁懷關了燈。

陳熠安躺在床上,梁懷躺在地板上。

梁懷翻了個身,面對着床,忽地發現陳熠安也側着身,兩個眼睛瞪得像銅鈴般看着他。

他沉吟了片刻,語氣輕松地說道:

“我給你說個好玩的事吧。”

陳熠安煽動了下睫毛,還不待他回答,梁懷就把手枕到腦勺後面,語露回憶之感:“記得那還是我高一剛入校不久的時候,侯果家裏有事回老家去了,哦,侯果就是老是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學長,而我另外兩個室友本來就是常年不回宿舍的,所以那天夜裏是我一個人在寝室睡的。”

梁懷的尾音拖長,“我還記得那天下着暴雨,但天還是沒有解涼,于是我就把陽臺門窗都關掉,早早就睡了,結果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我突然被陽臺外的敲門聲給驚醒的,就那種很劇烈的敲門聲,把我的門窗拍得砰砰直響。

還伴随着細微的哭泣男聲,那一下子我是真的吓到了,我關陽臺窗戶的時候,陽臺明明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室友也都不在,我在完全黑暗的寝室裏,一動都不敢動,不過,過了差不多五分鐘的樣子吧,就突然的什麽聲音都沒了。

我在床上又躺了五分鐘,然後才敢下床,把燈打開,一手拿着侯果的山藥脆片,一手拿着侯果的大型保溫杯,接着我迅速拉開陽臺門,結果陽臺上什麽人也沒有,當場吓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陳熠安:……

梁懷的語調變得越發神秘,“然後第二天我把這事和侯果說了,他閑着沒事和街舞社的人說了,這事傳到後來,整個學校都知道了,還有其它男同學說,他們那天晚上也遇到了和我一樣的情況。”

陳熠安:…………

“你知道後面這事的真相是什麽嗎?”梁懷幹笑起來:

“是我隔壁宿舍的一哥們,半夜在陽臺打電話,結果室友沒注意他在,就鎖了陽臺門,然後把他關在了外面。他室友那天恰巧感冒吃了藥,宿舍也是封閉開着空調,暴雨又很吵,所以室友還戴了耳塞,任這打電話的哥們怎麽敲門,都敲不醒他,這哥們最後絕望了,就翻過來想從我寝室出去,結果連着翻了好幾個寝室,都沒人敢給他開門,我們聽到的哭聲,其實是他被急哭的。那時候都半夜三點了,認識的朋友基本都睡了,最後他在陽臺和水水窪窪湊合一夜,第二天室友開陽臺門曬衣服才發現他,哈哈。”

笑了兩聲,身邊人沒有回應,他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了兩聲。

“學長……”陳熠安瑟瑟發抖,“你知不知道,你一點幽默細胞也沒有。”

梁懷的笑容默默回收。

陳熠安癟癟嘴,“本來就怕,還要講什麽恐怖故事。”

梁懷揉了揉額角:

“咳……睡吧。”

又過去了五分鐘,陳熠安伸出手指,扯了扯梁懷的短袖邊,“學長……”

梁懷立馬睜眼,“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陳熠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個,就是吧,你能不能上來和我一起睡?”

梁懷無聲地望向他。

“都怪你啊,讓我更怕了。”陳熠安裹緊小被子,“我總覺得床下有人……”

梁懷無言以對:……不然呢,不然我是鬼?

陳熠安把鼻子都埋到被子裏了,只敢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

怕悶死他了,梁懷嘆了口氣,爬上了床。

床是一米三寬的,兩個大高個男生睡在上面,還有些擠。

梁懷只能側着睡,面對面呼吸會觸碰到,他又只好背對着陳熠安睡。

沒過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輕輕觸碰,就是包了紗布的那塊兒。

“疼麽……”身後的人問他。

梁懷要轉頭,卻被陳熠安用手掌抵住,“別回頭。”

“學長,謝謝你。”他特別小聲地說了句。

陳熠安從小沒經歷過什麽太大的風浪,一直被家人保護得很好,世事雖險惡,但陳家一直為他避風,一直是他的港。

讀書一直不用他操心,陳家總是把最優秀的資源親手送到他面前。

經濟也不用他費神,他從前買東西,從來不看價格,再貴的東西也不可能超過他哥給的卡的額度。

而人身安全是最有保障的事,陳家甚至避免他出席集團宴會,公衆那裏也打點過從不洩露半張關于他的照片。

可當他真正獨自離家,踏上小半個社會的時候,他才發現,老師再也不會因為他家的背景而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錢花的時候只能拿出課餘的時間去打拼,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就會和厄運迎面相撞。

可正因為這樣,仔細鑽研一道課題後才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成就感,認真工作後第一次拿到工資才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現在,整個床單被套都充斥着梁懷身上慣有的洗衣液的味道,給了陳熠安無盡的安全感,還有劫後重生的,小小的幸福感。

今夜,他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那些是是非非,他就是想坦誠一點。

“學長,你小時候有沒有抓過阄。”

梁懷說沒有,“我爺爺不信這些。”

“真好。”陳熠安由衷地羨慕,“我小時候抓過,哥哥也抓過。”

2003年,10月,陳家公館。

坐在中間太師椅上的中年婦人,懷裏抱着個玩布偶的小人兒,白白淨淨的臉蛋,粉嫩嫩的小嘴巴,來一個人就沖人家笑笑,逗得滿屋子的親朋好友都忍不住過來捏捏他的臉——

“小少爺可真好看,遺傳了陳先生陳太太的優點。”

“你看這眼珠子都敞亮啊,今後啊肯定聰明。”

……

“母親,我可以抱抱弟弟?”十歲的陳宗元小心翼翼地竄到陳太太的身邊,滿臉喜歡地看着一歲大的小熠安。

小熠安望着他,笑得格外甜,向陳宗元伸出了一根食指。

陳宗元也向他伸出手,然後輕輕握住,小熠安樂出了聲。

陳先生的目光看了過來,陳太太立馬對陳宗元挽起唇角,“可以的,弟弟看上去特別喜歡你呢。”

陳太太剛剛把小熠安送到陳宗元懷裏,就給身邊的傭人了個眼神,讓他們盯着點。

陳宗元雙手緊緊抱着軟軟糯糯的小熠安,嘴裏念着:“弟弟,弟弟,你什麽時候才會叫哥哥呢……”

管家大步走來,畢恭畢敬地道:“老爺太太,抓阄物品都準備好了,您看什麽時候開始合适?”

“就現在吧。”陳先生拍了拍陳宗元的腦袋,後者立馬會意,帶着小熠安來到宴會中央長桌旁,把他放到桌上。

一時間,宴廳裏所有客人都圍到了桌子邊。

小熠安不樂意,想要哥哥繼續抱,但陳太太走了過來,撓了撓他的脖子,“寶寶,前面這些東西,你想抓什麽,就去抓抓看。”

小熠安沒什麽興趣,他不想抓,就想要哥哥抱。

但陳太太用撥浪鼓吸引他的注意力,引導他慢慢往那些物品爬,忽地,目光被最右邊金燦燦的金條給吸引了,好亮好閃,他筆直筆直地就爬了過去,一把就抓在手裏。

宴會廳裏的大人們齊齊興奮了,挨個給陳先生道喜:

“陳家後繼有人啊!!恭喜恭喜!”

“小少爺一看今後就是光宗耀祖的福相,陳太太您生了個好兒子啊。”

一些和陳太太交好的富家太太湊了過來,輕聲說道:“你們家那個大的,以前抓阄就抓了個吃的,好像是什麽桂圓吧。”

“就是,哪有熠安有福氣……”

站在她們身邊的陳宗元,身體驀地一震。

金條對小熠安的吸引力只有兩秒,他連滾帶拿地把金條遞給哥哥,但後者遲遲沒有伸手。

小熠安扔開金條,再次向陳宗元伸出食指,這次陳宗元卻沒有握過來,勉強地對他笑笑,然後趁衆人不注意,轉身離開了。

陳先生激動地抱起熠安,在他耳邊說着開心的話,小熠安的視線,卻一直跟着陳宗元的背影,滿眼的疑惑。

也是到陳熠安長大了,他才知道,原來陳宗元是爸爸和前妻生的孩子,前妻家世很普通,他們拿證了并沒有公布,因為戀情并不被陳家看好,前妻身子弱,生了陳宗元以後沒過多久就去世了,陳父後來娶了陳熠安的母親,門當戶對,恩愛不已,對外宣稱陳宗元也是陳熠安母親所生,只有少部分關系好的世家知道陳宗元的真實身份。

但陳熠安從來不在乎這些,他到哪,別人問他的時候,他都會驕傲地說一聲:“陳宗元啊,我親哥。”

陳熠安後腦勺疼,不能平躺,他也背過身,望着牆面,“我哥當時抓阄,沒準就是餓了,那桂圓聞着香而已,但大人們喜歡迷信,我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都會把我倆抓阄的事拿出來比較,所以我特別讨厭過生日,因為只要我過生日,就是我哥的受難日。”

梁懷無聲聽着,沒有說任何話。

陳熠安蹙眉:“想想還會覺得有些可笑,抓阄能代表什麽啊,竟然能抹殺一個人所有的努力,我做了什麽,就是有天賦,哥哥做了同樣的事,甚至做得更好,都會被認為理所應當,或者是小聰明不是大智慧成不了大事。

“我哥的胃一直不好,是從我出生後慢慢就這樣了,他比過去加倍地努力,常常把吃飯的時間都拿來學習,把胃糟蹋壞了,雖然現在一直在吃中藥調理,但還是很多東西都吃不了。

可是哪怕他都拿了全市第一的好成績了,大人們好像都看不到一樣,因為我媽媽才是現在的陳太太,喜歡我不喜歡我的都得捧着我,甚至熱衷于踩在我哥哥身上捧我。

我确實在學習上有天賦,很多知識我一聽就會了,哥哥需要請教老師才能明白,但大人們是不看結果的,永遠看不見哥哥的成績比我要好。他足夠努力,他有耐力也有恒心,他那樣才是真正成大事的人才啊。”

說着說着,陳熠安的聲音有了鼻音,“你知道最讓我難過的是什麽嗎?就是他吃飯不規律這件事,家裏竟然沒有人知道,直到他病倒了,大家才知道的。連家裏的傭人都無視他,我哥哥多麽優秀的人啊,他們不應該這樣對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哥也是真傻,都這樣了,也從來沒對我使壞,學習上嚴格要求我,生活上對我極盡照顧,可就算是這樣了,部分媽媽那邊的親戚,還是會對他挑三揀四,在我媽媽面前說哥哥的不好,好的全部被說成壞的。”

“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爸爸媽媽,我也喜歡哥哥,一家人為什麽要分成你我兩派呢,所以我開始不認真學習,湊合混日子,我的目标從來不是把我哥擠走,獨吞了家産或者怎麽樣,我就是想一家人團團圓圓,快快樂樂的。

漸漸的親戚都認為我是扶不起的阿鬥,不再對我寄予厚望,媽媽對我寵愛,也不願逼迫我,爸爸應該是對我挺失望的,畢竟他原本屬意的繼承人是我,但沒關系啊,他們開始逐漸看到哥哥了。他們都沒有我有眼光,我早就知道哥哥是多厲害的人了,他完全有能力可以把家裏的事業打理得井井有條。”

陳熠安又有些無奈,“可我哥多精明的一人兒,只有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家裏就他還沒放棄我,整日和我唠叨那些成才的道理,每天和秘書商量着要把我送去國外進修。他啊,就是操太多的心,好好當大總裁得了,也不怕累。”他說這話的時候,唇角分明是帶着笑意的。

梁懷的嘴唇輕啓:“你有一個好哥哥,你哥哥也有一個好弟弟。”

陳熠安把被子拉下來了一些,“學長……”

“嗯。”

陳熠安拿食指輕戳牆壁,“可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我的想法卻一樣了,我想好好地活着,不想再像從前那樣荒廢生活,比如我喜歡畫畫,我想要大聲地告訴大家我畫得其實很好,我不想等我哪天再遭遇一些意外的時候,後悔很多很多事都沒有做好。

“我不想再被叫陳家小公子,或者陳宗元的弟弟了,我想以陳熠安的名字好好生活。”

梁懷輕拍了拍他的背,“你哥哥一定會為你感到高興。”

我也為你感到高興。

害怕與恐懼,在這一刻,全部化成了一往無前的力量。

心放寬了,困意也漸漸襲來,“靜靜,我想睡覺了。”

梁懷收回手,“睡吧。”給他掖了掖被角。

随後平躺過來,剛要進入淺層睡眠,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用腳踢了踢陳熠安的腳後跟:

“等等……你不是說你家很窮嗎?”又是一個月生活費只有1500元,又是穿盜版來着,還在他這騙吃騙喝。

陳熠安腦袋瞬間更疼了。

靠,聊嗨了。

“那個……我說的是我窮,不是我家窮,我不願意去國外,我哥就把生活費斷了。”

“你……”梁懷還欲再說話,陳熠安大聲道,“我睡着啦!!”

身體還往梁懷那裏拱,拿腦門蹭梁懷胸口,嘴裏不停地打着呼嚕。

梁懷沒有辦法,只能僵硬地躺着睡,就這樣被他萌混過關。

陳熠安一夜好夢,許是睡前聊到了,以至于陳熠安夢裏一直在吃桂圓,夢裏最後一顆桂圓長了腳,身上竟然還穿了個縮小版的迷你白t,它瘋狂地跑,陳熠安瘋狂地追,因為太想吃到了。

他咂咂嘴,夢裏一個轉身,現實一個翻身,“嗷靠!!”後腦勺錐心地疼痛,把他給疼醒了。

一咕嚕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痛苦地輕輕觸了下後腦勺,睡了一覺後,怎麽感覺腦袋上那包腫得更大了。

“啊哼哼……”他難受地伸了個懶腰,又躺了下去,不過這次事先把腦袋挪出床邊,後腦勺吊在外面,這次是舒服多了。

梁懷不知道什麽時候醒的,不在房內。陳熠安發現自己的手機正被放在桌上充電。

懶得要死,不願意下床,伸手夠了半天,終于把手機夠了過來,他沒看微信沒刷微博,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網頁搜索:

“腦袋撞了,腫了個大包,多久能消?”

好在有問過類似的問題,樓下名醫專家回複:“這個要看情況的,腦震蕩會分為六級,輕微的只是頭暈惡心、嘔吐耳鳴,意識出現錯亂,嚴重的甚至會伴随着遺忘者,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失憶……”

陳熠安盯着那“失憶”二字。

梁懷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陳熠安以詭異的姿勢,腦袋吊在床外面,倒着頭玩手機。

“醒了?”梁懷本來在外面陪爺爺下棋,聽到房內的動靜,當即過來看看。

“你看什麽,笑得這麽開心?”梁懷覺得他那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陳熠安忙把收起手機,笑容也收起來,然後目光放空:

“我是誰。”

梁懷:?

“我這是在哪兒。”陳熠安眼神露着迷茫。

梁懷莫名其妙地走近,“你在說什麽胡話。”

陳熠安面露痛苦,“我的腦袋好疼,還惡心想吐,我什麽都記不得了,我好像是失憶了。”

梁懷懵了一下,趕緊走近,“那你還認識我是誰嗎?”

陳熠安打量着他的臉,“廢話,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了。”

梁懷忽然就,不是很想接下句。

陳熠安不開心了,“你為什麽不問我知不知道你是誰。”

梁懷無語片刻,只好問:“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熠安朝他伸出了食指,“來,對暗號。”

梁懷怔了怔,然後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他的食指,“一大早晨幹什麽你……”

陳熠安捂嘴害羞一笑,“哦耶,對上了,你就是我的親親老公呀。”

然後他伸出雙手,“好累,要老公抱抱才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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