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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中的地鐵口像一條張着大嘴的長龍,幽深晦暗。肖辭站在那裏猶豫了将近半分鐘,才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黑暗帶給他的恐懼是壓迫性的,這源于四歲那年的一場重病,那年夏天的雨夜瘋狂而漫長,仿佛永遠都沒有盡頭,高燒之中,一個又一個噩夢接踵而至。無數次在睡夢中驚醒,呼喚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可是回答他的,卻只有無邊死寂的黑暗……
從那以後,他晚上每每再睡覺,都一定得開着燈。
走在樓梯上,耳畔刮着山洞一樣呼嘯的風,每下一級臺階,四周的牆壁便向他緊逼一尺,恨不得從此将他吞沒。
肖辭緊攥扶手,手心微微出汗,他呼吸發緊,眼前一陣一陣地眩暈。
他本來打算找個地鐵口,休息、躲雨,等到天亮再出發的。可他顯然低估了內心深處的恐懼,十一年了,那恐懼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發将根系深深楔入他的心髒之中。
正想着要不要轉身出去,忽然聽到腳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啪得一聲,突如其來的明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下意識用手擋住,幾秒鐘之後,指縫間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他看到了一個躺在地上的流浪漢,正瞪着惺忪的睡眼,拿手電筒照着他。
那人身上的衣服髒到看不出本來顏色,頭發亂糟糟地黏成一團,一張臉黑得像在鍋底上碾了一圈。這樣一個人,身上的味道自然不會好聞。肖辭視線向下,注意到他粗布褲筒下的雙腿細且萎縮,甚至沒有正常人的手臂粗。
那流浪漢見到肖辭的第一反應,就是雙手扒地朝着他爬了兩步,晃蕩鋼碗發出硬幣碰撞的“哐當”聲,“行行好,行行好!”流浪漢朝着肖辭作揖。
肖辭還沒來得及拉開蛇皮袋的拉鏈,就見流浪漢的嘴巴耷拉了下來,許是發現他落魄至此,八成也是個小叫花子,也不朝他作揖了,悶悶不樂地“哼”了一聲,就翻身躺下,扒拉上廢舊報紙,繼續呼呼大睡了。
肖辭:“……”
默默地把剛摸到手裏的零錢又塞了回去……
流浪漢那盞打開的手電筒倒是忘了關,給黑暗的地下階梯平添了一束光,肖辭走到下面的又一處樓梯平臺,鋪上單子躺下,心中踏實多了。
有了那束亮光,肖辭奇跡般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感覺到有人在踢自己,流浪漢氣呼呼地睜開了雙眼。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清新的空氣随着晨風由地鐵口灌入,刮得人身上涼飕飕,聲聲鳥鳴中,流浪漢看清了眼前少年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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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張只看一眼就叫人再也舍不得移開眼睛的面孔,少年臉上挂着絲淡淡的笑,陽光傾瀉而入,給少年額前的碎發染上一層淺金。
流浪漢微微側身,發現身邊擺了一大袋面包,一瓶水,和一雙厚厚的皮手套,他驚訝地擡頭,聽到少年對自己說,“上班時間快到了,起來吧,不然他們會踩到你。”
這一天黃昏的時候,肖辭找到了租住的地方,那是幾棟老舊的筒子樓,四棟合圍,形成一個“口”字型。站在天井中眺望,能透過頭頂榕樹枝葉間的縫隙,看到晚霞熏紅的一塊四方天空,家家戶戶橫杆上晾滿了衣服,在晚風中輕輕浮蕩。
肖辭租下的是一個十幾平米的單間,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可以用來睡覺、學習。但是沒有廁所和浴室,需要與同一樓層的人家共用。
肖辭自然不會在意這些,房租對他來說是比較公道的,畢竟,他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找到哥哥。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三五年,也有可能會像爸爸那樣,十年、甚至更久……
肖辭雙手抹了把臉,深深吸上一口氣。所以,他必須做好在廣州長住的打算,能省的錢,就一定得省下來。
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打掃屋子,又鋪好床,将自己的行李歸置好之後,肖辭大汗淋漓。
廣州十月的天氣依舊潮濕悶熱,雖說昨夜剛剛下過大雨,可清涼也只持續了一個白天,就早早消失殆盡。
肖辭端上臉盆,去同一樓層的浴室洗澡,他去的時候舊木門是開着的,裏面沒有人。肖辭進去插上門闩,脫淨衣服,打開噴頭沖了個涼水澡。
別看長得瘦,但他身體素質很好,絕對不是那種排骨精的身材。洗完冷水澡不擦頭發直接出去,也絲毫不用擔心會感冒。
出去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肖辭住在五樓,透過長長的走廊,能看到樓宇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一排排大樓光暗交錯,洞洞森森,一直蜿蜒到天那頭燈火璀璨的珠江新城。
頗有幾分震撼。
肖辭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然後扭頭進了自己的小屋。
在那兒,一盞發暗的小燈等待着自己。
坐在桌前,肖辭打了一個哈欠,這麽多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他有點兒困了。但他沒有立馬休息,而是從箱子中抽出了數學課本必修一。
翻開,從折角的那一頁,繼續往後自學。
幾乎大半個暑假,再加上一整個九月,他都在想辦法把自己的學籍從四川調到廣東。期間各種部門、各種手續,林林總總跑了十來次。特別是他的情況還要更特殊一些,他是未成年人,連個監護人都沒有,像他這樣的半大孩子按理是沒有辦法自己調學籍的。最後還是他們村的村長幫忙,向上級逐級請示,再加上他品學兼優,在父親去世,照顧病母一照顧就是一整個初三的情況下,中考還硬生生考進全縣前十……如此,才有廣州的學校表示願意收他。即便只是一所普通高中,跟重點中學扯不上半毛錢關系。
但肖辭不敢有一點麻痹懈怠。
一整個九月沒有上課,落下的課程,都得靠自己自學補上來。
高中的物理、化學,相較初中,提升了不止一個難度,即便是肖辭這種縣前十,學起來也頗要耗費一番心神。
從課本間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快淩晨一點鐘了,肖辭沒想到一學習起來時間就過得這麽快,從椅子上起來的時候眼前甚至有點兒發黑。
揉着通紅的眼睛躺在床上,蓋上被子,枕上……
沒有枕頭。
太沉,沒從家裏帶,也忘了買。
肖辭環視一圈,這小屋子絕對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唯二有點兒枕頭模樣的,就只有床頭櫃和他的蛇皮袋了。
肖辭果斷地在床頭櫃和蛇皮袋之間選擇了蛇皮袋,可枕上去之後,總覺得莫名硌得慌。
按說不應該呀,明明裏面裝得都是衣服一類的東西……
肖辭拉開拉鏈,伸手進裏面摸索,觸摸到了什麽,指尖微微頓住。
把那個黑色的塑料袋拿出來,解開,燈光下一照,錢,滿滿的錢。
一百的,五十的,十塊的,一塊的,甚至還有五毛的紙幣,零零散散,精心用皮筋捆成了捆。袋子底部還散落着數個一塊、五毛的鋼镚。
肖辭顫抖着手将那包錢清點了一遍,四千九百六十八塊五,有零有整……
肖辭望着鋪在大腿、小腿、床單上的那一大把錢,秀氣的眉微微擰起。
突然想起昨天離開姐姐家的時候,姐姐來送他,拉開他的蛇皮袋,在裏面放了一把傘。
他也沒細看,當時是不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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