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肖辭到家時已經是淩晨。
公交沒有了,地鐵沒有了,他在大雨中沿着路燈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不知道多久,才打到一輛出租車。
手機早就沒有電了,幸好他帶了零錢。
一回家就癱倒在床上,緊緊地縮在被子裏。
冷,冷…
用力攥着被角,還是冷。
除了冷,就沒其他感覺了。甚至一整天沒吃飯都感覺不到餓。
肖辭哆嗦着給手機充上電,手機屏幕亮起來的時候,他發現手機上有十幾條未接來電,刷爆了整個屏幕。
都是成歡打來了的。
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號碼撥了過去。
長長的等待音之後,電話一接通就是一通大喊:“肖辭,是你嗎,消磁?!”
肖辭幾乎條件反射般腦補出了成歡窩在被窩裏對着手機瞪眼睛的樣子。
“……嗯。”肖辭眼皮沉得不行,悶悶地應了聲。
“到家就好,到家就好,”那頭少年的聲音唏噓不已,“媽賣批,你個瓜娃子是要吓死老子呦,你曉不曉得老子有多擔心你。你要再不接電話老子就差報警喽~”肖辭躺在床上,靜靜聽着少年狂飙鄉音,他把手伸在頭頂,黯淡的燈光從指縫間溢出。肖辭眨眨眼睛,嘴角輕輕扯了扯。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別告訴小爺你已經睡着了。”平靜下來後,成歡的鄉音轉換成了普通話。
“嗯,在聽…”肖辭輕聲呢喃,“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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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點兒睡。”
“嗯。”
“蓋厚點兒,別着涼了。”
“嗯。”
“那個,明天的數學作業…借我抄抄呗。”
果然!
“念你表現良好,”肖辭哼道,“包你一個月的全科作業。”
“哇咧!萬歲,小小辭老子愛死你了,給哥親口mua~”即使遠隔手機,依舊不妨礙成歡的大嗓門讓肖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肖辭:“滾。”
成歡:“遵命,老大!”
“……”
這一夜睡得極不踏實,肖辭身上時冷時熱,翻來覆去,明明出了一身汗,卻依舊寒戰不止。
慢慢地,他跌入了一個又一個漫長而離奇的夢境。在夢裏,不再有陰雨和寒冷。那裏陽光明媚,春草起伏,空氣裏盛滿了野花的甜香。
那是家鄉的山崗,他光着小腳丫爬到樹上去摘榆錢,哥哥膽子小,就在樹下仰起小臉看他。他坐在樹杈上,摘下一串榆錢,仿佛知道什麽似得,自己顧不得吃就連忙扔給哥哥。哥哥伸着小手去接,放在嘴巴裏嘗,捧着小臉甜得縮舌頭。
夢境很模糊,他已經記不得哥哥的樣子,他只隐約記得哥哥笑起來的聲音,很輕,從不像他那樣咧開嘴巴哈哈大笑,總有些羞答答,像春天山崗上的暖風。
但很快,一如這些年來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所有的夢境都指向同一個結局。他用衣服撐着,摘了滿滿一捧的榆錢。當他笑着回過頭去叫“哥”的時候,那個夢中的幼童已然消失不見。
挺立的荒草沒有半點兒站過人的痕跡。而他扔給哥哥的榆錢,就那麽原封未動地躺在地上。
青綠的山原空空蕩蕩,連亘遠方。
他愣了一下,從樹上爬下來,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失魂落魄。
抹了抹眼角,回家去了。
……
肖辭躺在床上,眉頭緊皺,胸膛像被一塊大石狠狠壓住,壓得他半點兒喘不上氣來。
他劇烈地喘息着,拼命地呼吸着,攥着被角的手不住痙攣,汗水從發間淌下,一滴一滴,打濕了整個枕頭。
“哥、哥…”
肖辭從睡夢中驚醒,仿佛做了一個世紀的夢,幾乎疲憊到連擡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心髒砰砰狂跳,漫漫長夜,無邊的孤寂一瞬間潮水般湧來,心裏空得吓人,那是他很熟悉的一種感受:後悔,拿小刀剜心一樣的後悔。
跗骨之蛆,肝腸寸斷。
多少年來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而今心理防線終于全部崩潰。如果那天他沒有讓哥哥去給自己買冰棍,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吧?哥哥不會走丢,爸爸不會死,媽媽不會死,奶奶也不會死……十五歲的他,此時應該正跟哥哥就讀于家鄉劍閣的一所普通高中,以後畢業、工作、結婚生子、一起給父母養老送終。互扶持着,争吵着,像無數兄弟那樣平凡地過完一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剩他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流浪,苦苦維系着兄弟間的最後一線,自四歲那年就被一刀斬斷的血緣羁絆。
那條線,太細了,太細了,他怕他一松手,哥哥就會像斷線的風筝那樣被風卷走,消失在高遠的天空。
哥,這輩子,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在問,那個永遠等不到的答案。
不知道什麽時候雨已經停了,被洗刷過的天幕格外清澈,漆黑的夜出了星。當肖辭擡起頭來的時候,落入眼底的,就是滿天凄寒的星,一閃一閃,銀釘一般閃耀。
“雖然你見不到他,但當太陽升起時,你們沐浴着同樣的晨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在和你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寶貝,你要相信,當你牽挂着他的時候,他一定也深深地愛着你。”時隔數月再一次想起媽媽的話,肖辭死死咬着牙,幾乎要把牙關咬碎,硬生生地,把眼淚一點一點地逼了回去。
一天找不到,就兩天,一年找不到,就兩年,三年,五年,十年……
大不了,就找到他老,找到他死,倘若今生無緣再見,來世總還要再做兄弟的。
畢竟那是四歲就會換鞋給他穿的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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