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放學回家,肖辭走在一條昏暗的小路上,這裏人聲寥寥,安靜到甚至能聽到牆角草叢裏的蟲鳴。
這樣的安靜,在廣州這樣的城市并不多見,肖辭的內心就像周邊環境一樣,慢慢地,平複了下來。
兀地,腳步一頓,肖辭下意識地察覺到不對。
轉過頭去,他看到黑洞洞的樓宇之間,漫長小路的深處,靜靜地,停着一輛車,把本就不寬的小路堵了個大半。
車燈黑着,就像是在那裏擱置了許久。
肖辭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燒到腦子不大好使了,他撓了撓腦袋。
剛剛…有那輛車嗎?
周六周日兩天時間,肖辭安排得滿滿當當。
他把廣州市所有初高中以及職業學院,都記在了一個本子上,按照地址信息,一家一家地去排查。
他印了很多份哥哥的尋人啓事,貼在這些初高中附近的醒目處。廣州的天氣一天一個樣,前幾天還在降溫,這兩天突然就熱起來了。貼尋人啓事的時候,肖辭身上的汗噼裏啪啦地往下掉,T恤就跟黏在了身上一樣。在烈日下忙了一整天,喉嚨火燒一樣地疼,剛剛消退的體溫又燒了上來。晚上回了家,只得又喂自己喝退燒藥,暫且先吊着。
第二天,肖辭又去人多的十字路口發尋人啓事,人來人往,無數人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十五歲的男孩子,說不看重自尊是假的,可是他不敢戴口罩,他不敢擋住自己的臉。哥哥跟他是雙胞胎,雖說是異卵雙胞胎,但多多少少肯定是長得像的,他露出自己的臉來,也許見過哥哥的人就會反應過來。
萬一呢。
但是大家都很忙,大部分人形色匆匆,不會接他手中的尋人啓事。有的小孩見他是個小哥哥,忍不住好奇地往他跟前湊,可他們的家長會一臉警惕地看着他,然後一把将自己的小孩拉走。也有的人,接了他手中的尋人啓事,看個熱鬧就随手扔掉,就跟看廣告單沒有什麽區別。
肖辭看着心疼,找個沒人注意自己的間隙,壓低帽檐偷偷撿起被人丢掉的尋人啓事,拍幹淨上面的土接着用。
一張黑白的尋人啓事一角錢,他一天發一千張就得花一百塊。他目前還沒有賺錢的渠道,用的都是爸爸媽媽留下來的那點兒血汗錢,用一角,就少一角。
他舍不得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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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時候,肖辭從包裏翻出來自己提前煮好,打包帶來的米飯,蹲在馬路牙子上吃。
一個穿襯衫的青年湊了過來,“哎,兄弟,幹得挺賣力啊,你是哪一家的?”
“?”肖辭擡頭看他,紅紅的嘴角黏着一粒白米粒。
“你這樣不行啊,”青年說,“你手裏得拿些小玩具,比如氣球之類的,先吸引小孩子們的注意,讓他們走不動路,然後再跟他們的家長推銷自己的課程,這樣才能成功。”
肖辭:“……哦。”
那青年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然後湊到他耳邊,“你看這樣行不,現在是中午,領導們都休息去了,沒人盯着咱們…”
他晃晃手裏的幼兒英文教育的廣告傳單,“你把你的傳單分我點,我把我的傳單分你點,咱們這樣互相消化掉,不就可以少發一些,早點兒去休息了嗎?”
肖辭:“……”
“不了,謝謝。”
那青年的嘴角立馬耷拉了下來,用一種看奮鬥逼的眼神看着他。
肖辭:“你領導出來了。”
“!”青年吓了一跳,立馬一副兢兢業業的模樣,拉住一個帶小孩的婦女就開始瘋狂推銷。
肖辭:“……”
他終于明白那些帶小孩的家長為什麽那麽抵觸他了。
感情是被這一片的商業課程機構給禍禍的。
吃完飯就開始接着發,到了下午兩點左右,正是太陽最曬的時候,大街上幾乎沒什麽人了,肖辭身子實在扛不住,才找了處陰涼,躺在花壇的邊沿上眯了一會兒。
下午換個地方繼續發。
到了天快黑的時候,肖辭從商場外面一堆衣着光鮮的男女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眉頭下意識就是狠狠一皺。
轉身想走,對方顯然也發現了他,吹着口哨就趕了上來。
大手捏住他的肩膀,語氣間滿滿的挑釁:“呦,手裏拿的什麽好東西啊?給我瞧瞧呗。”
“放手,”肖辭語氣冷淡,“輸了就別在我眼前晃悠,還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嗎?”
姜猛咬牙切齒,一副痞子做派,“我今天還真就晃悠定了,”說着,就去搶肖辭手裏的那沓傳單。
“堂堂校花暗戀對象居然當街發小廣告,待我拍照發到學校論壇上,你猜你的那群腦殘迷妹們會怎麽看你呢?”
“說到底,你不過就是個窮鄉僻壤裏來的鄉巴佬罷了!”
肖辭越抵抗姜猛就越來勁兒,他死死地攥着肖辭的右胳膊,大手不知輕重地一掰。
“咔”一聲悶響,一瞬間,兩個人都靜了。
然而姜猛到底咽不下那口氣,心髒突突狂跳,嘴上仍在逞強,“你躲什麽,我就看一下你有什麽……”
“滾。”
肖辭護着那條耷拉下來的右臂,面色陰沉。
姜猛這下是真怕了,倒退兩步,慌慌張張地跑了。
一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肖辭才皺着眉頭倒吸了一口涼氣。
“艹…”
痛得要死,過電一樣地麻,就跟右胳膊不屬于自己了一樣。
很可能是脫臼了。
糾結幾秒鐘之後,肖辭還是放棄了繼續強撐着發放尋人啓事的念頭。
實在太他媽疼了……
肖辭左手環着右臂,緊走慢走地往家趕,一邊在腦子裏計算着去醫院的花費。
這是他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以前身體好得很,想都沒想過這種破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因此,這一下子會燒掉他多少錢,他是完全懵然未知的。
偏生老天還不肯放過他,也就是這會兒,肖辭聽到有人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肖、肖辭!”
熟悉的音色,驚惶的聲調。
肖辭咬着牙扭頭。
那是一個電線錯搭,污水橫流的小巷,巷子深處,幾個彪形大漢把姜猛團團圍住。而姜猛被繩子牢牢捆住,跪在地上,滿臉菜色,瞳仁發顫地看着他。
肖辭讀懂了他的神色:救救我。
這麽大的一個廣州,肖辭真是不知道自己倒了多少輩子的血黴,才能一天之內碰見他兩次。
轉眼間,那幾個肌肉虬結的高壯男人已經朝着肖辭圍了上來。
肖辭心道不好,小混混們什麽樣,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眼前這幾個男人明顯跟那群殺馬特的地痞流氓們不是一個路數。搞不好沒準是……
下一秒他的猜測就得到了驗證,眼前這個戴着面罩的男人二話不說就是一拳直沖他的腦袋。肖辭電光火石之間一個閃身,那人一拳錘在了牆上,發出一聲讓人心驚的悶響。
“肖辭小心,他們是綁匪!可能要割我們的…”姜猛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悶棍,癱倒在地,被人拿毛巾堵住嘴巴,徹底噤了聲。
那一拳打空的男人明顯惱羞成怒,他的兩個手下一人上來按住肖辭的一只胳膊。劇痛由受傷的右臂一瞬間湧遍四體百骸,如同手術刀生生割裂肌肉纖維。肖辭疼得牙關都要咬碎了。他不知從哪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拼着斷臂的風險硬生生甩開了兩人,飛起一腳,将他們蹬翻在地。
就借着這群人驚愕的那麽零點五秒,肖辭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發抖的手去解姜猛身上的繩子。
姜猛挨了那麽一下子,整個人都吓傻了,身子不住地痙攣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口吐白沫。一直到肖辭給他松了綁,他還僵愣地跪在原地。
“走!”肖辭大喝一聲,拼命扶起姜猛,然而下一秒他就發現他們走不了了。
面罩男人居高臨下,高大的身形籠住了全部視線,而他雙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夾着陰森的笑意,猛地朝着姜猛捅來。
噗呲——“唔…”
姜猛幾乎是機器人一般,一晃三顫地咔咔扭動着脖頸,那點兒濺到身上的溫熱讓他的瞳孔收縮至極限。他看到他最讨厭的少年,替他擋了一刀,那把尖刀就插在少年的小腹上,汩汩湧出的鮮血染紅了少年綿軟的白T恤。
姜猛如遭雷擊,渾身僵硬。
而少年拼盡最後的力氣推了他一把,小小的喉結上下起伏,梗着血的嗓音虛弱至極:“笨蛋,還不…跑。”
肖辭倒了下去。
他眼前一片模糊,視網膜上仿佛濺上了鮮血,黑紅一團。他感覺自己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住,鼻子被人拿毛巾捂住,那股刺鼻的味道一個勁兒地往肺裏鑽……他感覺自己的掙紮輕了,腦袋空了,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地被抽走了。
他再也動彈不得。
就這麽,完蛋了嗎?
半夢半醒之間,他仿佛跌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深淵,那下面流着滾滾熔岩,灼熱的火蛇貪婪地将他吞噬。
而在無盡的黑暗過後,他終于迎來了光明。藍的天,藍的海,灑滿陽光的金色沙灘,潮起潮落,潔白的浪花翻湧成裙邊。而在那陸與海的交界,兩個人背對着他。男人身材高大,女人的白裙為海風吹拂,他們互相依偎……當他們轉過身來的時候,肖辭幾乎在一瞬間淚流滿面。
那是他的爸爸媽媽。他們還那樣的年輕。他們向他張開雙臂,臉上帶着溫柔的笑。而他終于鼓起勇氣,一步步地走向他們,撲進他們懷裏崩潰大哭。
生而為人十五載,他好像從來沒有那麽委屈過。
爸爸大手拍打着他的脊背,媽媽緊緊擁抱着他,臉頰貼着他的臉頰。肖辭覺得好溫暖,好幸福。
他覺得自己又有人疼愛了。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他甚至知道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可他仍舊不願意離開那個溫暖的懷抱。他甚至覺得,如果生命止到這一秒,他也甘之如饴。
這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幸福的歸宿。
“爸爸媽媽,我好累,你們…帶我走吧。”他的聲音如孩童一般嗚咽。
男人點了點頭,他們帶他踏上一朵彩色的雲,忽然,肖辭想到了什麽,他問,“哥哥呢?”
女人臉上是他見到過的最溫柔的笑容,她捧着他的臉,輕聲道,“不找了,咱們該習慣沒有哥哥的生活了。”
男人寬廣的胸懷将他們籠罩,“是啊,他跟我們緣分已盡,今生今世就到此為止。”
肖辭的身體一瞬間僵住,他看着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自己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了。
彩雲飄入梵音袅袅的天國,肖辭卻在一步步倒退,直至雲彩邊沿,再退半步,就是翻滾着熔岩的萬丈深淵。
而後,他看着他們臉上扭曲了的神情,一點一點轉過身去,痛徹心扉。
“不要,寶寶!你回來,咱們一家永遠團圓,爸爸媽媽虧欠的愛全部給你!”
“他是我們一家人痛苦的根源,不割舍掉,我們就無法往生極樂!”
肖辭拼命咬緊牙關,淚水在明晰的下颌線條一滴滴彙聚。
沒有哥哥,還算是一家人嗎?
原來,骨肉至親,也是可以割舍的存在嗎?
他終于毅然決然地邁出了那最後一步,在驚呼聲中,于九重天國一躍而下。長風在他耳畔呼嘯,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飄向天空,他帶着滿心的遺憾與希冀,擁抱深淵……
……
肖辭醒了。
黑暗的天空飄落着雨滴,淌進他的眼睛裏。
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将他裝進麻袋,任他的意志拼命反抗,卻依舊無能為力。
他想張嘴,他想喊,可他發不出聲音,他不想放棄,他還沒有找到哥哥,他就是死也不想放棄……可他只能任由黑暗将他貪婪吞噬。
忽得一聲槍響,天地為之震撼。
尚且露在外面的雙眸撞入巷口的一道高挑身影。
那薄抿的唇将槍口的煙霧輕輕吹散,修長的手指轉上一輪,咔噠上膛,将槍口對準了那群大驚失色的面罩男人:“給你們三秒鐘時間。”
“在我下一彈發出之前。”
那群面罩男人沒能逃跑。
他們被活生生打斷了腿,痛不欲生,然後被進了監獄,接受法律的裁決。
那個身影走到癱倒在地的肖辭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然後單膝蹲下,伸出雙手,摟着他的脖頸和腰,将他抱進懷裏。
撩起他紅透了的T恤,皺着眉頭為他檢查傷口。
漆黑的雨滴從屋檐滴下,滴在肖辭微顫的唇。
困意襲來,肖辭看不清那張臉。
他只能隐隐感覺到,自己跌進了一個懷抱。
溫暖,結實,帶着一種獨特的,獨屬于少年人的發膚寒香。
而那個胸膛無比炙熱,火爐一樣,替他驅散寒冷,為他抗下一切苦難。
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當當。
肖辭的眼皮緩慢地眨着,遲鈍的大腦充滿了困惑。
那人騰出一只手來,撐開一把大傘,罩在他的頭頂。
這一幕似曾相識,昏迷之前,肖辭的最後一絲意識想着。
他想在這個懷抱裏多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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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