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寒假

清晨,耀眼的陽光從窗戶照進屋子,灑在鋪了滿床的簇金鴛鴦喜被上。

肖辭枕着江朝的胳膊,從江朝懷裏睜開了眼睛。

嘶——昨夜睡得太晚,到現在腦袋都還是暈暈的,肖辭眨了眨眼睛,慢慢從床上爬起。

然後,他就看到自己胸前,橫着一條沉甸甸的大白胳膊。一扭頭,發現江朝緊緊摟着他,睡得跟頭死豬一樣。

!!!肖辭下意識就想擡腳踹江朝,可到最後,終是沒忍心。

這家夥平日裏,還不知道被多少人放在心尖兒上捧着呢,到了他這兒就得天天遭受虐待,連肖辭自己都覺得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輕手輕腳把江朝的胳膊從自己身上移開,肖辭聞到了江朝身上沐浴露的香氣。

正準備走,江朝醒了。

眼睛還沒睜開,先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肖辭垂眸:“?”

江朝迷迷糊糊:“陪我再睡一會兒……”

肖辭:“……”

他又手癢想“家暴”了。

江朝困得要死,他幾乎一整夜沒睡。

肖辭這孩子睡覺忒不安生,踢被子就算了,還喜歡到處滾。

搞得江朝提心吊膽,剛要睡着就要逼着自己爬起來看肖辭一眼,給他蓋被子,或者把他拽回床中間,防止他滾着滾着摔到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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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折騰了大半夜,江朝實在忍無可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肖辭摟在自己懷裏,看他丫的還想往哪兒跑!

江朝頂着亂糟糟的頭發從床上爬起來。

肖辭看着他:“醒了?”

“嗯…額……”江朝小雞啄米。

“那就把手松開。”肖辭沒得半分感情。

江朝:“……”

他覺得好委屈。

起床,穿衣服,江朝跟在肖辭身後,兩人一同去洗手間洗臉、刷牙。

肖辭滿嘴的牙膏沫:“昨晚我做了一個噩夢。”

江朝吐掉漱口的水,“嗯?”

肖辭皺着眉頭,“記不大清楚了,但是…好像有一只狗熊。也不知怎麽惹着它了,那玩意就跟死了媽一樣追着我不放。它一直追,我就一直跑。我跑不過他,被狗熊抓住腳踝拖了回去。結果這狗熊它不吃我,它惡心我。”

“…”江朝問,“它怎麽惡心你了?”

肖辭:“他抱着我蹭,還拿長長的舌頭舔我。”

江朝:“……”

你妹呀,老子才沒舔你呢。

等兩人洗漱完出去,其他人也都收拾好了。早飯已經準備好了,衆人在餐桌前圍坐一圈。

肖辭一擡頭,就看着坐對面的姜猛和蘇哲一人臉上挂着倆大黑眼圈,就跟他和江朝的一模一樣……

吃完早飯,衆人嚷嚷着說要出去玩,說這麽好的天氣不在香港逛逛真是浪費了。肖辭不答應,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學習。結果起了争執,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後王柔柔,白雲朵,姜猛,蘇哲,成歡,韓霁月六比一對肖辭,一起讓江朝給做決定。

不知不覺中,衆人已經把江朝當成了主心骨。

王柔柔道:“還有将近一個月才期末考試呢,難得來一次香港,今天玩一天,以後再補上不就行了?”

江朝聽她說着,特別想點頭,在心裏瘋狂附和。

他也特別想帶他家小川仔在香港逛逛,順便展現一下他一擲千金的彪悍魅力。

可是一扭頭,對上肖辭那張陰沉沉的臉,江朝立馬慫了:“嗨,昨天晚上你們就是這麽說的,這‘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一直這麽想,豈不是永遠都學不成了?”

衆人被江朝一句話唬住,畢竟吃人家的,住人家,用人家的,怎麽好意思不聽人家的話?

搞定了衆人,江朝回頭看肖辭,肖辭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好同志,組織對你很滿意。

肖辭抖着只有他倆才能看懂的眉毛舞:【小子,有長進啊,居然還學會用“明日複明日”這種句子了。】

【哼,那是,】江朝抖着眉毛暗送秋波,【還敢瞧不起我美國學歷嗎?】

【長進了長進了,】肖辭皮笑肉不笑,捏着江朝的手悄然加大了力度:【要是期末考試語文能上一百那就更好了呢。】

周日,肖辭輔導衆人學習了整整一個白天。到了傍晚的時候,他們坐着游輪,于波光粼粼的珠江上返航。

游輪在南沙的一片私人港區停靠,衆人下了船。江朝叫來了幾輛車,送衆人回家。

他自己也上了車,又是跟肖辭坐在同一輛車裏。

天已經完全黑了,汽車行駛在寬闊蜿蜒的高速公路上,一側的港區投來金黃的燈光,無數工人操縱着吊塔仍在忙碌,将集裝箱從停靠在岸的貨輪上裝卸,發出沉悶的聲響。

車裏面很黑,肖辭偏頭看江朝,發覺少年望向窗外的側顏形成了一個幹淨、利落的弧度。

沒來由得覺得車裏很熱,肖辭問,“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家在哪裏。”

“啊?”江朝伸手拍肖辭的大腿,鷹爪狀捏了捏,挺彈的,“好多,你具體指哪一個?”

“……”肖辭反應過來他什麽意思,霎時有點兒無語,“就…你最近住的最多的地方。”

“哦,”江朝說,“最近這不是為了上學方便嗎?我跟我老頭,還有韓霁月和她媽,擠在二沙島的那個一千平的小房子裏。”

肖辭:“……”

汝聽,人言否?

肖辭又說:“那上次,就坐直升機那次,晚上你把我弄去的地方,是不是你二沙島的那個家?”

江朝點了點頭,伸手從後面勾住肖辭的脖子,讓他倚靠在自己肩膀上,“上回我跟你視頻,也是在那個家,有印象嗎?”

有個屁的印象,肖辭心說,上次你的臉都快把鏡頭擋嚴實了。

肖辭靜靜地看着窗外,不再說話,黑暗中的瞳仁映照着高速上流轉的光彩。

江朝摟着他的手臂緊了緊,“困了?”

“嗯…”肖辭聲音很輕。

“那就睡會兒,”江朝擡手看了眼表,“還有半個多小時就到天河了,到時候我叫醒你。”

肖辭閉着眼睛,不再吱聲。

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小臉沉靜于黑暗中,江朝呼吸漸漸深了。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從前向後,蓋在了肖辭和自己身上。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周。每周,江朝都會找到不同的地方來給大家學習。不知是不是肖辭的錯覺,他總覺得每次江朝找的地方都特別遠。以至于每周周末晚上坐車返航的時候,都會累到不行。江朝喜歡摟着他,說他身上香,軟,摟着舒服。肖辭講了一天的課,嗓子眼直冒火,壓根沒有揍他的力氣。便癱在他懷裏逆來順受,任由他随便折騰去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盡職盡責,到了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江朝還是抓狂了。

“壞了,這次期末考試數學到底是考必修一還是必修二?”

“……”肖辭那瞬間特別想把他狗頭卸下來,看看裏面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明天就要考試了你還不清楚考試範圍嗎?”肖辭說。

江朝看着他,愣愣地點頭:“昂?”

肖辭:“那我之前給你輔導你都沒聽呗?”

江朝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敢告訴他,他上課的時候,自己其實根本就聽不怎麽下去。

原因無他,肖辭小白手捧着本書,認認真真給大家講題的樣子實在說不出有多好看。

他就是有一百分的精力也得給全勾沒喽。

江朝:“……怎麽辦?”

肖辭是拿他半點兒脾氣都沒有了,扯過一張紙,在上面刷刷寫下了一整頁的公式:“明天考數學,先把這些公式牢牢記住,遇到不會的題就往裏面帶。高一上的期末考試難度不會很大,公式弄對了總能得一些分。”

江朝扯過那張紙來一看,立馬萎了,“啊…這麽多啊?”

“你以為呢?”肖辭拿筆在他那不争氣的腦瓜上狠狠敲了一下,“你要是一天就能學會,還要別人一整個學期的努力幹啥。給我背,背不完也得背。”

江朝就是這麽揣着一肚子半生不熟的公式上了戰場,瞎貓碰上死耗子,對着一張卷子也不管對錯,就是瞎幾把做——肖辭教他的,能記住的公式全拉出來遛遛,總能算對那麽幾道。

接下來的幾科,江朝也找肖辭如法炮制。

“大師,”江朝拉着肖辭的手,一臉虔誠,“你說我這次能擺脫倒數第一的命運不?”

“難說,”肖辭道,“我覺得別人想跟你競争難度應該挺大的。”

江朝:“……”

三天的期末考試眨眼就結束了,大家收拾書包,各回各家,各找個媽。

鬧哄哄的高一上學期,在花中人潮散盡,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徹底畫上了句號。

肖辭寒假找了一份餐廳兼職,每天上午十點上班,幹到晚上十二點,一天能掙一百二十塊錢。這麽一大天幹下來,腰都能給活活累斷。

放假一個星期後,成績出來了,毫不意外,肖辭又是年級第一。

他陸續受到了同學們打來的賀喜電話。

“啊啊啊啊啊,肖老師,我數學比第三次月考漲了整整四十分,我爸說要獎勵我,帶我去上海迪士尼玩。”王柔柔說。

“小磁磁,你猜我期末考試考的班裏多少名?嘿嘿,猜不到吧猜不到吧~第十九名!從今往後,請叫我全班前二十!”賤兮兮的聲音,三句話兩句在笑,一聽就是蘇哲。

“肖辭,真有你的,”這回是姜猛打來的,“期末考試前一周,你給我們押的題好幾道都押中了。我平時最大的問題是做不完試卷。這次不光做完了,還檢查了十幾分鐘。”

末了又補充一句,“以前的事兒,是我對不起你,以後你要是有什麽困哪,盡管吩咐,天塌下來我替你扛着。”

肖辭:“……”

所有人都打過電話了,唯獨他最關心的那個人,從頭到尾,一個電話都沒有打給他。

他每天都會去檢查的未接來電框一直空空蕩蕩。

那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轉眼間到了小年,廣州的花市辦得轟轟烈烈,百花齊放,人流如織。再冷的天氣都擋不住人們春節團圓的熱情。整座花城張燈結彩,各大餐廳從年三十一直被預定到了正月十五。肖辭為餐廳老板所奴役,工資一點兒沒漲,每天都要幹到半夜一兩點。最後下班的時候,一雙手都被冷水泡得不成樣子了。

但這些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關系,畢竟過往的十五年裏他一直在過這樣的生活,早已習慣。甚至于身體上的極度勞累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只要累到一定程度,他就能夠在那個越來越逼近的大年夜之前多睡上一天安穩覺。

但該來的還是會來,再怎麽想拖下去臘月也要到頭了。年三十,肖辭幹完中午的班,老板給他塞了兩百塊錢:“靓仔,拿錢回家去吧,新年快樂。”

肖辭一愣,說,“老板,今天晚上餐廳不是還要營業嗎?”

老板道:“今晚是人最多的時候,肯定是要營業的。可是今晚上面查得也嚴,你才十五,我雇你完全屬于雇傭童工。你懂我意思吧?我多給你開一百塊錢,你趕緊回家過年去吧。過了年再說,要是我這不缺人的話,你就還來,好吧。”

“……”肖辭望着餐廳裏熱鬧哄哄的景象,一句話也說不出。脫下沾滿油漬的白圍裙走了。

肖辭回家之後,一整個下午都坐在椅子上,什麽也不幹,只是呆呆地望着空空蕩蕩的屋子。城市車水馬龍的喧嚣隔着窗子傳來,他就像被人抽光了力氣,平時那種怎麽都用不完的精神勁兒一點兒都沒有了。

時鐘就那麽一聲一聲地滴答着,到了下午五點,夕陽染紅了大半邊天,給屋子裏的桌椅拉出了長長的影子。肖辭勉強打起精神,從椅子上爬起來。伸手搓了把臉,穿鞋,下樓,去買了點兒菜上來。

他難得買了兩斤豬肉,就着房間裏的那個電磁爐炒了三個菜。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蒜薹炒肉,還有一個拍黃瓜。又蒸了一小盆米飯,弄了一個紫菜湯——再多的他就不會了。

忙完這一切,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肖辭把那幾道菜一樣一樣地端到撐起的小圓桌上。他實在沒什麽經驗,雞蛋炒糊了。笨手笨腳的,間隔時間又長,等最後一個紫菜湯弄好,前面的菜已經涼了。

三菜一湯擺了一圓桌,之前做飯為了排油煙,開着窗戶,冷氣灌得屋子裏刺骨的涼。肖辭打開房間的燈,泛黃的燈光灑下來,這屋裏才算有了一點點暖意。

肖辭圍着小圓桌放了五張椅子,桌子上放了五個碗。他給那五個碗依次盛上飯,撥上西紅柿炒雞蛋、蒜薹炒肉和拍黃瓜。三盤菜,分到每個人碗裏就只有不多的一點兒,堪堪把米飯蓋住。肖辭分着分着,突然眼眶一酸,猛地擡頭,眼淚還是一下子滑了滿臉,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

眼淚掉進那米飯裏,吃在嘴裏鹹鹹的,甚至蓋住了雞蛋的糊味。肖辭塞了滿嘴的飯,已經咽不下去了,還在拿着勺子往自己嘴裏拼命塞。

這時電話響了,肖辭連忙抹了把眼睛,起身到靠窗,信號好一點兒的地方去接。

一接通就是一道熟悉的炸雷,那邊的聲音很吵,“喂!磁兒!過年好!”

成歡穿着厚厚的羽絨服,和父母大包小包一起坐在白雲機場的候機室內,他父母工作忙,一直幹到了大年三十才買票回重慶。這個時候,以往一向人潮擁擠的白雲機場已經沒什麽人了。

“磁兒,我跟爸媽要回重慶了,你呢,你現在已經在四川了吧?哎,你說寒假我要不要找你去玩,或者你找我。你找我的話,來往車費我給你報銷,讓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哈哈!”

肖辭靜靜聽他說完,吸了口氣,啞着嗓子道:“我…沒回四川……”

電話那頭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成歡聲音裏的激動已經完全消失了:“…你怎麽了?你,你爸媽呢……”

“我能…跟他們拜個年嗎……”

白雲機場的提示音在這個時候響起,久候多時的成歡父母立馬站了起來,說,“該走了,別光顧着跟同學聊天,把手裏的包看好,電話聊差不多就挂了吧。”

成歡打手勢示意父母先別說話,他背上沉甸甸的包,拉着那個巨大的行李箱跟着父母往安檢口走。手裏還一直捏着手機,靜靜等待着肖辭的答複。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才傳來了一絲輕輕的嘆息:“他們…都沒了。”

成歡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沒了是什麽意思,等到他想通之後他整個人被雷劈一樣釘在了原地。安檢員叫了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

“這孩子整天在想什麽?”成歡父母早已過了安檢,隔着段距離抱怨。

成歡緊緊捏着手裏的手機,指尖攥得發白,連呼吸都在發着抖。

成歡父母見他這幅不着調的樣子明顯是生了氣,隔着安檢門跺腳,“趕緊過來呀,等下來不及上飛機了,發什麽呆!”

成歡耳畔一片嗡鳴,過了好久才從一片空白的大腦裏勉強找到了一根清晰的思維。他挂斷電話,嘴巴喃喃。

“你說什麽?”成歡父親聽不清兒子的話,當催促登機的提示音響起時,他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趕緊過來啊!”

成歡終于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話一出口,聲音顫抖到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爸,媽,你們回重慶過年吧。我…我同學出了事兒,我得去陪他。”

說罷,他毅然決然地轉身。機場燈光炫目,寒風長驅直入。在電梯上行乘客驚愕的目光中,那個身穿紅色羽絨服,躍動的火一般的少年沿着樓梯大步狂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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