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章

“你這個善妒的雜碎，現在看夠了嗎？”吉爾伽美什以眼角睨着我，“我和吾友恩奇都的過去，你就這麽介意？”

“不，我只是很意外……當時如此悲恸、如此恐懼的您，是怎麽放下這段過去的呢？”我由衷地感到好奇。

吉爾伽美什發出一聲嘲笑：“悲恸？恐懼？這都是因為當時本王尚未成熟……即便是我，在出生時也并不是完整的，在經過漫長的成長之後，才得到了最終的答案。”

啊啊，那一定是一段漫長的幼年期。

在恩奇都死後，陷入恐慌的王者抛下了自己的國度，巡游于荒野之上，尋找着長生不死的靈藥。

那是一段沒有榮耀、沒有高貴可言的漫長旅程，吉爾伽美什花費了幾乎後半生的時間來尋找永生，最後才從冥界帶回了仙草。

但他在終于得償所願之際，在溪邊放下了一切地進行沐浴時，一條蛇偷吃了那仙草。

據說，蛇是因為偷吃了仙草才會發生蛻皮，而蛻皮正意味着一段新生。

王卻因為悔恨而跪倒在溪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充滿了絕望，也因此而領悟到自己始終是一名凡人而已。

“痛苦嗎？絕望嗎？歷盡艱辛而尋求的救贖，最後卻是鏡花水月；無論人類擁有多少力量，付出多少努力，最後卻都被困在無形的枷鎖當中，永遠不得寸進……”我充滿感嘆地問他。

“不要理解錯了，百夜。”吉爾伽美什難得認真地說道，“身為人，意識到自己的極限所在，這才是我真正成人的開始。”

“……說了一句颠撲不破的實話啊，吉爾。”我不由笑了起來。

吉爾伽美什不滿地瞪了我一眼：“這可能是本王唯一一次心血來潮！你給我好好聽着：所謂的永生不死只不過是凡人不切實際的妄想，以為只要生命能夠延續下去就不會迎來終結嗎？不，生命會死、意識會死、信念會死，這個星球、時空、神與人……所有存在之物最終都會死！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才會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充實和真實。”

……說的一點都不錯。

不過，我開始有些吃驚了：身為凡人的短短一生，就能夠得到如此答案嗎，英雄王？

“我吉爾伽美什，身為人類最古老的王，存乎于這最古老的故事當中，又何須追求永生？那種東西，本王根本不需要！就算我的軀體會在這個時代枯朽，我的年歲不能跟着時間永世增長，我也早已經成為不滅！”吉爾伽美什張開雙手，目光深邃而茫遠。

大約如他所說，這一刻他的心情在一生當中，僅有一次。

面向我心中永無止境的青色蒼穹，他說道：“這一次身為王的我，已付出了一生的時間，飽經風霜、屢歷寒暑，已經将這個時代所有能進獻給我的東西一飲而盡！世上再沒有歡愉能夠打動我，因此，我會沉眠——

“但有一日我又會再次蘇醒，我将再次親眼見證我的國、我的人民身懷着智慧和恐懼、踏入我曾經遙望過的這條地平線——這條地平線、這白象般的群山、還有這天空與星辰，曾是本王親手為他們劃下的藍圖和偉業，但終有一日，人類的認知将會突破那個極限……

“就算我身為一介凡人，無法見到那個充滿光明的未來也好，終有一日——人類會跨越我的星庭，駛出暗沉的大海，抵達蒼穹的盡頭，得到本王未竟的結論。”

（注：“跨越星庭……蒼穹的盡頭”此處，引用奈緒原著）

當他說完這番話的時候，我見到的是那座宏偉的通天之塔。

人類的一生啊，永遠在渴求着什麽，永遠向往天空和地平線，永遠羨慕着那些自由奔向彼方的同類……就像這座通天之塔，就算希望渺茫，人類卻總是滿腔熱血地奮鬥着、期盼着。

哀嚎着也要前進，掙紮着也要生存。

無論何時看到這樣的一幕，我都會由衷地為如此的美麗而贊嘆不已。

我向站着那裏、輝煌無匹的王者吉爾伽美什微微傾身，表達我對他所言所思的尊敬之情，并且我說：“既然如此，我想我已經看到了您身為王的權柄呢，吉爾伽美什。”

“……哦？”

“您其實深愛着人類吧，愛着人類的智慧與勇氣、愚昧和恐懼。如此高傲如此睥睨一切的英雄王啊，你将自己的地位列于一切凡人的最頂端、成為王，正是為了在最高處背負起這一切，使人民得到翼護……”我深深地嘆息，正視着眼前宛如神明般的王，“您為王的權柄，正是來自這份‘高傲’——為了引領人類，而不得不運用起半神的殘酷手段；為了庇護人類，而不得不展現出舍我其誰的高傲力量——”

“哼，別自說自話了，本王只是看不慣自己的庭院被搞得亂七八糟的。”吉爾伽美什閉了閉眼，背過了身去，向那座永遠無法抵擋天界的通天之塔走去，“必要的時候，我也不介意讓他們知道何種努力是徒勞無功的，比如——求助于所謂諸神衆聖！”

他站在通天之塔前，一手向虛空中伸去，剎那間我看見紅色的光芒。

世界的脈絡在他手掌中展開，天與地最初形成時的偉力在黑色的罅隙間磅礴而出，有什麽毀滅一切規則、一切束縛的東西被吉爾伽美什掌握在手中了。

那或許是一把劍，但卻不是劍，它誕生之際，天下還沒有任何劍的雛形或者概念。

它是形狀怪誕的武器，是開天辟地的神器。

[天之高兮，既未有其名。]

[厚地之庳兮，亦未賦之其名。]

那是渾然一體、衆神未有的混沌，是天地未開時的荒古地獄……而打破了這一切的，正是王者手中創|世又滅世的切裂世界之劍。

吉爾伽美什命其名曰——

“——Enuma·Elish——！！！”

天地乖離·開辟之星。

這一劍，将眼前所有的光景都割裂成毫無意義的碎片。

渺小的人類、渺小的通天之塔、渺小的時空與宇宙，在這把對界寶具的神器面前猶如螢火之光。

整個世界都因為王者而搖撼了，構成世界之弦條條崩裂，周圍一切光怪陸離。

“遺憾啊，吉爾伽美什，我已經知道了如何擊敗你……”我就站在這一切動蕩中心，望着英雄王的背影。

他回過身來，臉上帶着絕對的自信和傲慢：“——哦？”

“如果……”如果讓您看到人類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的宿命，讓您知道那個充滿光明的未來與永生不死一樣，都只是人類的妄想之物……

那時，一定是以我的勝利告終。

但是……

如果以此擊敗了你的話，吉爾伽美什，那也是親手毀了你吧。

将人性之堅韌徹底摧毀在你眼前的話，就等于是親手折斷你的羽翼、刺穿你的雙眼。

光輝強大的半神王者吉爾伽美什……這一刻，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将你揉碎在掌心裏了，因為你在我的輪回途中，是獨一無二的珍貴罕有之物……

你是第一個，讓我認為收藏的價值遠低于放手的價值的人……我不忍、不舍、不願意毀掉你。

“……吉爾伽美什，雖然我找到了方法，卻似乎……并不能親身運用它呢。”

最終，我帶着苦笑向他說道。

“哼，是麽？”

吉爾伽美什卻若有所思地笑着，眼神中帶着興奮——那是發現了什麽寶物一般的興奮眼神，這讓他狹長的瞳仁邪惡地收縮着。

“光中百夜，我找到了你的弱點——”

哈，是麽……

來吧，請終結我這無趣的漫長生命，能夠将我的人格我的信念打得粉碎的話，我将永遠銘感你升華了我的人生。

他的這句話，令我血液沸騰，這一瞬間，幾乎是狂熱地愛上了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說：“來，百夜啊，由我來将你的心象世界，化為齑粉。”

英雄王帶着邪氣的笑容，逆光向我走來。

他所過之處，切裂世界的劍席卷了一切光影，猩紅色的風将我的心象扯得支離破碎。

我的經驗、我的認知所構成的一切細節都随之遠去了，在這些掩蓋之物背後裸|露出來的，正是構成了我的世界觀的無垠星空。

在星空中，如同流星一般劃過的，正是我的每一次人生、每一段記憶，每一輪生死之間的冥思。

“你的心象世界，似乎永遠是第三者的視角啊……”

吉爾伽美什用華麗的、低沉的聲音敘述着。

“為什麽你構成記憶的方式與旁人不同，始終是用神明的角度來觀察這一切。是你恐懼着困囿在凡人的軀體中嗎？并非如此……是你不屑于重新體驗曾經歷過的往事嗎？并非如此……那麽，是你根本不敢沉浸于你自己的心象當中嗎？”

他的話如同毒蛇，盤踞在我的身上。

我閉上眼睛，能感受到吉爾伽美什聚精會神地注視着我，就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人而已。

我能感受到，他渴望着攥緊我的心髒、将我據為己有……就像我渴望着将一個鮮活生動的吉爾伽美什永遠留在我的心象世界裏，時時刻刻感受着這個有着無限可能的靈魂所帶來的愉悅。

“你的最強之處，正是你的這個人格，哼，簡直是能夠蠱惑一切的魔鬼；但最弱之處，也恰恰在此。百夜啊……本王來問你一個問題吧：假如這一切心象都是你完整經歷過的，所有世界都參與塑造過你人格的一部分——你是如何保持着人性，而沒有蛻變為寄居在人體之上的神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