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名記者
《益世報》北平分部采訪主任劉晏喬領來一個新記者。穿個破棉袍,圍個舊圍巾,戴一副擋了半邊臉的粗框大眼鏡。個子跟街上溜達的美國大兵有一比,看他得擡頭。
“這麽高?哥們兒東北的?”
“不,我是武漢來的。”新記者很努力地字正腔圓,但偶爾壓不住口音,還是會漏一點湖北腔出來:“大家好,我姓龍,我叫龍十鬥。”
伴随着傅作義在燕大上空飄蕩的山西味兒宣講,軍警憲整齊地撤回。特務連連長是個長相周正的高大漢子,惡狠狠地盯了方孟韋一眼。方孟韋抿着嘴,漠然處之。
方步亭上車之後,坐在車中淡淡道:“你回家一趟。”
方孟韋一愣:“父親,我待會兒還得……”
方步亭重複了一次:“回家一趟。”
他不需要兒子的争辯,司機适時開車,奧斯汀在方孟韋的視線裏絕塵而去。
單福明終于等到命令:和方孟韋一起,維護秩序。方孟韋命令所有跟他一起出勤的警察背手跨立,注視着三個方隊撤離,再等燕大教授和東北學生們離開。何其滄被人扶着站起來,就立在方孟韋邊上,說什麽也不走。方孟韋低聲道:“何伯伯,傅司令既然說了,我們是不會動東北學生的……”
何其滄從鼻子裏哼一聲。
大樓大門打開,學生們還猶豫,縮在樓裏。謝木蘭看了方孟韋一眼,率先向前跨一步:“同學們,我們離開這裏。”
有一個領頭的,陸陸續續便有人跟着謝木蘭走出大樓。何孝钰和梁經倫也走出來。謝木蘭繃着臉仰着頭,大踏步走出院子,裙子被風鼓起來,像戰旗似的。何孝钰覺得實在是尴尬,垂着眼皮不看方孟韋,挨着梁經倫身邊走過。梁經倫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鏡架中間,咳嗽一聲。
方孟韋沒有表情。
單福明對着方孟韋笑:“這一大早的。方副局長,一起去吃早點?”
方孟韋沒回他,他也不生氣。依舊樂呵呵:“方副局長,逮共産黨老哥有經驗。哪天你想通了,随時來問老哥,老哥毫無保留。”
七月份的北平,上午八點多就已經沒了清涼的意思。方孟韋急急忙忙開車回家,一身的汗。蔡媽看他進門,心疼道:“這臉色青白青白的,從昨天到今天是不是就沒吃東西沒睡覺?喝口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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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強笑:“父親有要緊事找我,您給我涼一杯白開吧。”
蔡媽看方孟韋往樓上跑,抹了一下眼睛。
方孟韋跑上二樓,整理一下警服,敲方步亭書房門:“父親。”
一會兒,方步亭在裏面應道:“進來。”
方孟韋推門進去,努力把氣喘勻:“父親,您找我。”
方步亭坐在辦公桌後面,等方孟韋把門關上,起身走到臉盆架前面,擰了個手巾把子:“擦擦汗。”
方孟韋一抹臉,發現自己确實汗淋淋的。他并不熱,甚至常年手涼,大概是虛汗。他雙手接過父親的手巾把子,摘了大蓋帽,沉默地擦擦臉。擦完臉,方步亭把毛巾洗一洗,搭上晾着。方孟韋手腳利索地給方步亭的茶壺裏續上水。待方步亭坐下,方孟韋立到他身後,輕輕給他揉肩。小兒子從小就貼心,方步亭心裏稍微熨帖一點。雖然這個小兒子也有點向自己抗議的花招——比如把手上的墨汁揉自己衣服上。
方步亭拍拍方孟韋的手:“共軍打到哪裏了?”
方孟韋輕聲道:“保定。”
方步亭似乎是笑了一聲。方孟韋看着老父開始花白的發頂,等着老父發話。既然共軍打到保定,什麽時候打進北平?傅作義能替姓蔣的死守北平嗎?就算死守,守得住嗎?
“你還有在抓人嗎?”
“沒有。沒有命令。”
“別再抓人,也別再殺人了。哪兒來的那麽多共産黨?不過是沒飯吃逼的。都是別人的兒女……”
“嗯。”
說到兒女,方步亭心裏一痛。他有兒有女,大兒子不認他,小女兒被日本人炸死,只剩身後這個小兒子。國事不堪問,家事也不堪問。
“這些年,都是你讓崔中石去看你大哥的?”
方孟韋笑道:“崔叔到處有面子,四處走動也方便,我拜托他給大哥帶一些煙酒。其實如果不是父親您默許,兒子哪裏指使得動崔叔。”
“你大哥不認我,不認這個家,通共的嫌疑這個家卻逃不掉。這麽大的案子……”
“大哥不會是共産黨的!”方孟韋不知道在跟誰辯駁:“大哥那個性子,共産黨怎麽會要他?”
方步亭突然轉身看方孟韋,吓方孟韋一跳:“你大哥是什麽性子?哪個共産黨告訴你不要他那樣的?”
哪個……
方孟韋心裏一涼。他能想到的是哪個,那人……又是什麽脾性?那人又哪點像“共産黨”了?
方孟韋吞咽一下。
“你都什麽時候托崔中石去看你大哥?”
“大多數……都是大哥在杭州的時候。”
“第一次的時候,是你主動找他,還是他告訴你他能幫着捎東西?”
“崔叔說……能幫我順路去看看……”
“你在中統幹了那麽多年,共産黨要搞策反,發展黨員,都是怎麽聯系?”
“大多數都是單線。”
“如果你大哥是共産黨,發展他的這個‘單線’只能是我身邊的人。會是誰?”
方孟韋覺得身上一沉:“您懷疑崔叔?”
方步亭平素都是不茍言笑的,但并不是冷峻的人。他現在的神态卻稱得上嚴厲:“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聽着,我的身邊,絕對不能有共産黨。你明白嗎?”
方孟韋有些發愣。
方步亭道:“翻翻你的手冊。誰最會布閑棋冷子,誰最會縱橫捭阖!”
還能有誰。
方孟韋突然想起他跟着福克西使團去延安的日子,他不願意承認,但那的确是不錯的回憶。那人的言談與舉止,風度與氣勢,方孟韋再沒見能出其右的。
他講法語時的聲音似乎還在方孟韋耳邊。
方孟韋咬唇:“如果真是這樣,馬上給大哥打電話,叫他不要見崔……崔中石。然後父親您通過何伯伯和司徒雷登大使的關系,送大哥去美國。”
方步亭長嘆:“不能打電話。崔中石這個身份,牽連太多。目前只有你姑爹咱們三個人誰知道。再多一個人知道,就成了把柄了!”
《益世報》是個異類。它總部在天津,創始人是個自認為中國人的比利時老先生雷鳴遠。雷鳴遠是個地道的比利時白人,在中國奮鬥了大半輩子,入了中國籍。雷老先生死得冤枉,為了救護傷員,被共産黨逮住用了刑。它從來不同意國民黨,自己的創始人又是被共産黨弄死的,所以它的立場一直立在中間,哪個都不靠。
哪個都不靠的下場就是總部倒了兩回。這一次重新創辦,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北平的“分部”說是分部,也就一間租來的民房,三四個新招的記者。大家都是新來的,所以相處很快融洽起來。除了湖北的龍十鬥,其他都是北平人。龍十鬥為人有點木讷,還有點怕生,說話緩慢而且聲音不大。也許身高問題讓他不自在,人群中總是平白多出他那麽一截來,于是他總是駝背低頭。和大家相處了幾個月,還是這幅瑟縮的德性。
劉晏喬寫新的社論,照例罵國民黨,罵完國民黨罵共産黨。如今共軍打進保定,如何對待北平這個數百年的古都,這些人文古跡最後會是個什麽下場,劉晏喬對泥腿子共軍持絕望态度。
“一個人的底氣,大概不是一朝一夕能得到的。一個政黨的底氣,也不是一兩場勝利能帶來的。一個一朝得志的人是可怕的,一個一朝得志的政黨估計就是恐怖的了……”
龍十鬥默默地看着劉晏喬奮筆疾書,劉晏喬寫到興頭,被龍十鬥吓一跳:“你立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去跑新聞?”
龍十鬥一臉窘迫:“跑不到新聞。最大的新聞結束了。在燕大北平警察局一個學生也沒打死。”
劉晏喬恨鐵不成鋼:“新聞在于挖掘,懂嗎?出去出去,老大個個子窩在這裏浪費空氣。”
龍十鬥哦了一聲,慢慢吞吞往外走。大概人大,神經也長,腦子的信號走得路長,胳膊腿控制的精确度就低。劉晏喬看着龍十鬥的背影啧啧兩聲,繼續揮動大筆。
龍十鬥走出民房,溜達到街上。北平戒嚴,到處是巡查的警局吉普車。警察局的兩個副局長都在街上,維持治安。遠處的吉普車上下來個人,兩條長腿像鶴一樣優雅。他一手扶着吉普,一手搭在腰間的皮帶上,正在跟人講話。龍十鬥攥了一下手,又連忙松開。他在附近的一個告示欄前停下,面朝着告示,用餘光貪婪地掃那人的樣子——北平警察局方副局長。
似乎又瘦了。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血色。眼睛黑白分明,眼下卻泛黑。他睡不好嗎?
龍十鬥低着頭,馱着背,對着告示欄。告示欄上嚴厲地警告不準窩藏逆黨,碩大的黑字被曬得褪色發黃。方孟韋在他的餘光裏泰然自若地和人說話,然後站在街上看來來往往的人……一眼都沒往這裏掃。
龍十鬥覺得自己背後就是溫柔的陷阱,溫柔的氣息撓着他的心。他恨不得跳下去,摔個死無全屍。但是他有任務,同樣重要的是,他不能連累孟韋。他把心一橫,僵硬地轉身,駝背低頭地走過去。街對面是孟韋,他甚至覺得嗅到了孟韋身上柔和的氣息。
方副局長突然話多了。他跟人講話,東拉西扯。被他逮住拉家常的人有點莫名其妙,方副局長什麽時候跟人聊過這個?不過也有點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總覺得方副局長有點抖,扯着扯着,就紅了眼眶。
那人一怔:“方副局長,你不舒服?中暑了?”
方孟韋強笑:“沒有,連着好幾天沒合眼,有點困。”
龍十鬥進了茶館,裏面有位女士坐在那裏看報紙。看的是一九三七年七月的《大公報》,手提袋擱在桌面上,裏面塞着一朵白色的菊花。
龍十鬥微笑着在這位女士對面坐下:“女士,這是一份舊報紙了。”
年輕女士擡起頭,也微笑:“是的,原天津版《大公報》最後一期。讀舊報紙,總是別有一番滋味!”
龍十鬥看她手提袋裏的白菊花,笑道:“我們這裏,帶白菊花不吉利。”
那女士斂了笑容:“為了當年死在日寇鐵蹄下的同胞帶一朵白菊,有什麽不吉利?”
龍十鬥和她對視,點點頭。
這位長相剛硬的年輕女士,大名傅冬菊。
茶館外面進來些警察,方副局長親自進來坐着。茶館老板有點受驚,連忙迎上去。方副局長随便要了杯茶,喝完也不走,面無表情坐着。傅冬菊有點心驚。她的身份倒是不怕,但是她從天津回來,第一批跟她接頭的同志已經全部被捕,北平地下黨損失慘重,再來一次,恐怕什麽任務都是空想。
她對面的接頭人倒是不慌張。長而有力的手指輕輕敲着桌面,傅冬菊很輕易分辨出,他在敲摩斯密碼。
短短長長長——二。
長長短短短——七。
二七?傅冬菊蹙眉:什麽意思?
方副局長那麽坐着,頻繁地眨着眼。
二七……
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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