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一次敘舊
東城富西城闊,崇文窮宣武破。
北平啊。
榮石一步一步走着。北平沒有戰事,但北平每天照樣死人。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平均每天餓死二百餘人,最高一天餓死六百餘人。
這些人在民國三十七年還是條命,過去幾十年上百年,也就是個數字。貧窮的人活得悄無聲息,死得毫無波瀾。
北平最熱鬧的地方應該是天橋,蓬亂,無章,雜草一樣讓人敬畏的生機。日本人占着的時候,依舊有雜耍賣藝撂地的人。最有名的是摔跤劉,三十出頭,高高壯壯的肉塔,立在那裏就讓人害怕。有個日本人就愛看他摔跤,看高興了還親自下場和他摔過,據說他也沒有輸。除了摔跤,摔跤劉還耍中幡。直徑六七寸的丈長竹竿,挑着小彩旗,系着鈴铛,摔跤劉拿它當劍舞。姿勢漂亮,鈴铛就像個彩頭,叮鈴鈴脆脆地響。
榮石再見他,他還是那麽高,全身的皮都耷拉下來。沒有肉,也沒有脂肪。他躺在地上,看見個穿着很破的人,黃濁的眼睛忽然一亮——當初自己穿着藍綢褲子,對襟小褂,千層底布鞋,“腰裏硬”一捆,舉着那麽高那麽沉的中幡就耍了個“蘇秦背劍”。有個開敞篷車的先生把車停在人群外面,跟着叫好喝彩。多體面的先生!西裝革履的,賞錢直接扔袁大頭。他自己也有面子,再耍個“張飛片馬”,想當年自己也是個體面人吶……
摔跤劉看着榮石,嘆了一口氣,再無聲息。
餓啊……
榮石穿過終于偃旗息鼓一片荒蕪的天橋,在一座要塌不塌的破房子前面停下,平靜道:“出來吧。我想,咱們是該好好談一談。”
單副局長突然出現。他摘下男士涼帽,對着榮石微微一笑:“榮教官,很久不見。”
榮石沒有表情:“這地方沒人煙,說話殺人都方便。”
單福明笑容更大:“你還是這脾氣,一點沒變。”
榮石比他高,低着頭看他。單福明面對榮石,竟然也沒輸陣。他和氣的團團臉笑得近乎慈祥:“瞻園一別,你看我變化大嗎?”
榮石沉默。
單福明提到瞻園,也是滿臉懷念:“當初咱們瞻園,誰是最出色的頭名來着?”
榮石掃了一眼,單福明是自己來的,單槍匹馬,後面沒人。他微微一嘆:“單付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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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福明大聲笑起來:“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當年你正好是門門課程最後一名,天天不知道想什麽,幹什麽都漫不經心。咱們的教官氣得要死,偏偏……竟然打不過你!”
榮石終于也笑了:“你們都是考進瞻園的,我是被推薦進去的。我不如你們。”
單福明笑道:“我們都打賭,要不是梁朝玑的面子,你早被趕走了。除了打槍厲害,你沒有拿得出手的成績。現在想想……還是你聰明。你藏拙了,對不對?出了瞻園你就回承德。那時候你就赤化了,對不對?二七年,武漢?”
榮石靠在土牆上,略略仰着下巴:“幹敘舊?有煙麽。”
單福明一攤手:“新生活運動。”
榮石嗤笑一聲,伸手折了旁邊一棵樹的樹枝子,咬掉樹皮叼在嘴裏。他抱着臂,一只腳向後頂着牆,就那麽看着單福明。
“瞻園,二十五個人。”單福明嘆氣:“只剩咱倆了。”
榮石表情一動。
單福明有點自嘲:“你肯定不信。當初我第一眼看見你,竟然很高興。我以為……只有我自己了。”
榮石就聽着單福明絮叨。
“你的死訊登報那天,我晚上做了一晚上瞻園的夢。許琦德你記得吧,原來部隊裏是神槍手,進瞻園每次打靶總是差你一點點。終于忍不住了挑釁你,我們才知道你根本是故意的。他那槍法,我們所有人的槍法,跟你差了不止一點點,可能是一輩子吧。”
“他怎麽死的。”
“暴露了。被鬼子砍頭。”
榮石眯了一下眼。
“沒慫。對得起瞻園。”
單福明苦笑:“那二十二個人的死法,你要想知道,我全告訴你。有一個還是死我跟前的。想聽嗎?”
榮石看向遠處虛無的一點:“我在承德暴露,重慶很快就知道了。承德的中統其實還行。你還跟着中統?”
單福明看他一眼:“老哥都發福成這樣了,你看像麽。”
榮石收回目光,盯着單福明。冷靜,陰森,蛇一樣的眼神……盯得單福明差點向後一退:“好了,話舊到此為止。說吧,為什麽拖到現在沒抓我。”
單福明團團臉上的笑容漸漸落幕——他也不用再演了。瞻園出來的,最出色的間諜,單付敬,一直都在,從沒離開。
“理論上,瞻園只有我活下來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榮石看他。
“除了靠我的腦子,還有……單付敬是一招死棋。誰知道單付敬是誰?只有單福明,一個身材發福,巴結奉承,四十多歲,沒有背景,升遷無望的這麽一個人。”單福明冷冷道:“我應該抓你,你是個地下黨,把你抓起來,你會和其他地下黨一個下場。然後呢?哦對了,我還能用你去害我們可敬的方副局長……和共産黨私交甚密呢!畢竟我在副局長位置上熬了這麽多年,他有個好爹,直接就空降了。”
“符合邏輯。”
“方孟韋滾了,死了,然後呢?沒有方孟韋,還有袁孟韋,我看明白了。我就這樣了,這世道就這樣了,黨國……就這樣了。”
榮石吐了樹枝,單付敬看樣子憋得夠嗆。也許人人都需要發洩,人人都發洩不得。
“說原因。你是要錢?”
單付敬似笑非笑看榮石:“老弟,如今我要是為了錢,你就小看老哥我了。我直說吧。我有一個老婆,三個女兒。我們一家五口,要去美國。”
榮石冷笑:“你要我幫你出國?我可兩天沒飯吃了,你确定要我幫你去美國?”
“你當然不行。方孟韋行,方孟韋的好爹方步亭行。我連美國大使館的門都摸不到,方步亭和司徒雷登稱兄道弟。”
榮石很平靜,甚至戲谑地看着單付敬。
“你不必那麽看我。我的确在要挾你。告訴你,北平待不下去了,整個中國都待不下去了。哦,別跟我談你們那些個主義。當初三民主義吹得多好你記得吧?你看你以前好歹也是‘骢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鈎’,現在你是什麽?老哥我活了這麽多年,悟出一條真理,你聽不聽?”
榮石噴了一下鼻息,權當笑:“哦,什麽?”
單付敬向前走了一步,隐秘又憤怒,詭異地笑着:“我告訴你啊……你,我,蝼蟻。”
徐鐵英完全不信任方孟韋,基本上讓他管警察局內政。最近又給方孟韋一項新任務:領人去埋餓死的人。屍體要麽瘦如枯柴,要麽浮腫如面袋。有一具屍體倒是挺高,不,挺長,搬起來格外費事。
方孟韋白着臉,看着人把屍體往大坑裏一丢。天氣如此炎熱,死人必須立刻埋,否則容易引起大疫。埋的時候還要拌上石灰,石灰也越來越不夠用了。
“屍體一天比一天多……”方孟韋身邊的警察嘟囔一句。他嫌晦氣,可又沒辦法。軍警憲特,目前警察地位最低。
遠處的警察低聲交談:“柚子葉……”
“上哪兒去找柚子葉……有也被吃了……”
埋完了,準備收隊。方孟韋突然冒了一句:“哪天我餓死了,誰埋我?”他身邊的心腹吓了一跳。進而腹诽:銀行行長的兒子都餓死了,那北平人豈不都死光了,沒人埋你。
方孟韋很後悔自己不會抽煙,不知道現學來不來得及。方孟敖那邊查賬,查出一堆熱鬧來。北平分行借給北平民調會的錢是用來買一萬噸糧食的,數來數去現在就扒拉出來一千噸能動用的糧。只有一千噸就算了,給北平民食配給也許能平息事端。第四兵團這時候也鬧了起來,聲稱一千噸裏有八百噸是他們的,并且也有運單。孔家的揚子公司一家賣兩家,大概是因為當初拿了北平銀行的借貸,卻根本沒把糧食供上北平。這下被查急了,只能利用供應軍糧的借口把這事兒蓋過去——蓋不過去。
孔家的揚子公司無法無天,宋家的棉紗公司恣行無忌。孔宋兩家操縱着黨國的經濟,誰都明白。動孔宋兩家就是動宋夫人,誰有能力,誰有膽子?
榮石從頭到尾表情變動都不大。單付敬微微趄身,戴上涼帽:“你考慮考慮,幫不幫老哥。現下這個地步,反正也活不下去,是不是?餓不死就等共軍打進來,沒被共軍打死就要等着秋後算賬。大不了城破那天,老哥學崇祯皇帝。”
榮石确定身後再無尾巴,他七拐八繞,在迷宮的胡同裏找到一處宅院,敲門。開門的依舊是張大夫,把他讓進去,關上門。
“沒到換藥的時候,你怎麽來了?”
“學生包圍剿總,鬧得非常大。第四兵團都卷進來了?”
“是的。這會不會影響你的任務?”
榮石沉吟一下:“第四兵團第九兵團本來和傅作義就不是一條心,甚至可以說是傅作義的兩塊心病——這倆兵團是直接聽中央軍領導的,難說不是姓蔣的安插在北平制衡傅作義的。現在和方孟敖鬧起來,某些方面對我們來說也許是好事。但更值得擔心的是,這倆兵團真跟剿總翻臉,會不會打亂我們原本的計劃。”
“國槐同志的擔心有道理。姓蔣的并不信任傅作義,我們必須提防北平自己亂起來。”
“是的,北平的學生工作也得做好。北平自己打起來,我們這些年的經營就白廢了。”榮石的表情極其冷峻:“這幾天我在北平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煽動學生情緒根本不是我們的工作路線。我早說過,經濟線有問題,希望組織上明白。其他的我管不着,絕對不能影響我的任務!”
“國槐同志……”
榮石冷靜一下:“對不起,我道歉。不能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
張大夫嘆氣。他個人是可以理解國槐的心理,畢竟黑松就死在他懷裏。再怎麽冷靜,人心都是肉做的。
“跟傅作義的接觸,進行到哪一步?”
“一切都按照計劃來。傅作義咬住不松口,但是同意送接洽人出北平城。還是那個問題,電臺。我一定會辦妥。”
榮石從張大夫家出來,有點恍惚。已經入夜,街上沒什麽人。他在月色下慢慢地走,眼前淨是單付敬的臉。蝼蟻,蝼蟻也有蝼蟻的用。當一回蚍蜉……榮石笑起來。
笑着笑着,只剩一臉疲憊。
他走回住處。這是一間破舊民房,死過人,租金便宜,好處是院子裏帶口井。經過榮石的玩命打掃,總算是幹淨整齊。七月的北平白天被太陽蒸一天,晚上也沒有涼快的意思。榮石進門之前低頭看房門,心裏一抖:有人進去了。他暗暗咬牙,手裏提着一根木棍,貼着牆,輕輕揭開貼着涼布的木頭窗……
有個人,靜靜地睡着。
月色溫柔地吻着那人的臉,柔美清朗。榮石手裏的木棍一掉,深夜裏桄榔一聲特別響。那人睜開眼,長長的睫毛挑開了兩片清輝。
榮石推門進來,輕輕坐下:“你還真是厲害,這裏都能找到……”
方孟韋背對着他躺着,眨了眨眼。
榮石不知道說什麽好。方孟韋低聲道:“最近……我睡不着。”
榮石找了把蒲扇,給他扇風:“熱不熱?”
方孟韋翻過身來,漂亮的圓眼睛定定地看着榮石:“我一直在埋屍體。今天突然想起個問題,如果非得有一天,我能處理你的後事,也算幸運了。”
榮石站起來:“我去打盆涼水來,擦擦席子,能涼一些。”
方孟韋依舊躺着。月光中,像深水裏美麗的人魚,下一刻便會消失在幽暗海洋深處。榮石心裏發疼,脫了上衣去打井水。他一身猙獰的疤在月下竟然有種瑰玮的美感,仿佛冰層下的火焰,燒得摧枯拉朽,但……碰觸不到溫度。
方孟韋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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