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一個夏夜

這只是一個尋常的,郁熱的夏夜。

濕熱的大團空氣塞住窗子,一絲兒風也沒有。榮石坐在木架床邊上,輕輕為方孟韋扇着扇子。他專注地看着他。夜色是寧靜的海,月光粼粼地傾瀉在海面上。自虛無而來的美麗的人魚栖息在溫柔的夢境裏,恬靜安穩。

在這簡陋悶熱的房間裏,方孟韋真睡着了。

睡到半夜,方孟韋迷茫地微微睜開眼,輕聲問:“榮石?”

榮石扇着扇子,蒲扇拍打着溫和的氣流:“嗯……”

方孟韋安心睡去。

榮石看了方孟韋一夜。

沒看夠。

清晨方孟韋緩緩醒來,看到榮石還坐在那裏,幽深安谧的目光一心一意。

也許要下雨。早晨也沒有清爽一點,反而更潮濕。方孟韋剛醒,表情柔軟:“一夜沒睡?”

榮石笑了笑。

我看不夠你。

看不夠啊。

方孟韋緩慢地眨着眼睛:“幾點了?”

榮石把一個破鐵殼子鬧鐘遞過去。五點四十,像個不如意的人下垂的嘴角,分分秒秒都是難過。

方孟韋把鬧鐘放在枕邊,深深呼吸一次:“你……是不是要離開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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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石看窗外:“……也許。”

方孟韋笑了一聲:“你們這些人……”

榮石看他。

方孟韋舔了舔嘴唇:“把我大哥引向歧途的共産黨,我父親一定要找出來。其實大概是誰我們心裏有數。如果真是那個人,他的妻兒怎麽辦?你們這些人,有國無家。”

榮石垂下目光:“你父親要怎麽對付那個共産黨。”

方孟韋看房頂:“為了我大哥,我父親不會客氣的。”

榮石忽然問:“如果是我呢?你父親不會客氣,你呢?”

方孟韋看着房梁出神,好一會兒,翻身背對着榮石。榮石坐在床邊,苦笑:“我問了個愚蠢的問題,抱歉,忘了吧。渴不渴?賣水的該來了。你不要喝井水。”

榮石出門,木門微微地磕上。

方孟韋對着牆,蜷着腿,咬着手指節,哽咽一聲。

方孟敖查賬,把揚子公司兩個人給抓了,扣了揚子公司的糧。淩晨,揚子公司的孔總打電話對着謝培東咆哮:“叫方步亭聽電話!他那個混賬兒子把我公司的人和糧都扣了!趕緊讓他放人放糧!不然方步亭這個北平分行的行長不要當了!”

謝培東面無表情舉着話筒,生意遍天下的孔先生那年輕的破鑼音從話筒裏漏出來,炸得滿地都是。方步亭背對着謝培東,面向窗外,一動不動坐了一晚上。孔總還在話筒裏沖謝培東吼:“他那個混賬兒子……”

方步亭突然站起來,酸痛讓他踉跄了一下。他大步走到謝培東身邊,奪過話筒,怒道:“我都聽見了!還有什麽混賬話一齊說了吧!”

孔總噎了一下:“方行長?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聽電話?你的兒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的糧,你又不接我電話,你到底要做什麽?”

方步亭面部的肌肉微微顫動,聲音卻冷得發硬:“抓你的人,扣你的糧的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隊長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混賬兒子。你想要糧要人,去找你親爹,找你姨夫,請他兩位親自罵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局長兼鐵血救國會會長去!你敢還是他們敢?還有,我方步亭是中央銀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長,不是什麽揚子公司的下屬。你剛才說我不用幹了,可以,你們在中央銀行拿走那麽多撥款借款,僅僅北平分行就上千萬美元。正好我也不想替你們堵窟窿抹賬目糊弄美國人了,明天我就拿着賬本去南京找劉攻芸總裁請辭,就說我方步亭能力有限,只好他親自來揩你們的屁股了!”

孔總大概活到這個歲數沒被這麽罵過,氣壞了:“方行長,你剛才說的話要負責的……”

方步亭終于忍不住,厲喝:“負什麽責?我沒有任何義務替某些人的混賬兒子負責!”

他摔了話筒,努力平緩氣息:“無可救藥,無可救藥……”

謝培東嘆氣:“孟敖真敢幹,押着揚子公司的人去五人小組了。五人小組頂個什麽用?太子要和孔家宋家鬥,拿孟敖當槍,真出事了孟敖就是出頭椽子,五人小組誰都不會管。”

方步亭嘆氣:“豈止他們自家鬥,我最怕另一邊……”

謝培東看他。

方步亭慢慢坐下:“孟敖今天見崔中石沒有?”

謝培東道:“沒,倒是昨天白天孟韋去見他了,要他別再接近孟敖。”

方步亭咬牙:“怎麽孟韋又攪進去了?……對了,崔中石和孟韋關系一直好。萬一他真是共産黨,還要孟韋放他一馬?我難道還得賠個兒子進去?”

謝培東嘆氣。

方步亭捏着鼻梁,頭痛欲裂。崔中石是金庫主任,手底下管着的全是重帳。萬一他借着機會給共産黨弄錢,孟敖就成了替罪羊了。這個先不提,孟敖現在在五人小組裏是個什麽光景他不用看也知道,曾可達就是要逼着孟敖算北平分行的帳,算他老子的帳!鐵血救國會這是利用兒子打老子。一切的事情都得有個結論,有個交代。方步亭從民國二十六年開始就到處抹賬,他自己心裏大概是有數的。蔣家應付不了美國人的那一天,自己就是那個最完美的向美國人的“交代”了。

蔣宋孔陳,需要一個替罪羊。

老子是羊,兒子是殺羊的槍。

完美。

榮石用甜水燒開了給方孟韋洗漱。方孟韋只是垂着眼睛,一切都聽榮石的。他柔順慣了,榮石一下子也沒發覺什麽異常。

“你要真是睡不着……願意來我這兒躺躺,就來,我給你打扇子。”方孟韋彎腰洗臉,榮石站在他身後:“我當丫頭,伺候你。”

方孟韋把臉埋在榮石毛巾裏,悶悶笑了一聲。

單付敬一直是塊大石頭壓着榮石的胸口,現在單付敬自己跳着跑了,榮石心裏磊落很多,甚至覺得,以後孟韋來小住都可以,只是他要更好地收拾收拾,這環境和孟韋不相襯。

方孟韋洗了臉,自己走進屋。榮石就着方孟韋的洗臉水也洗了洗臉。一夜沒睡,心情挺好。他收拾完自己,跟着進屋,突然發現方孟韋竟然在換警服——他昨天晚上帶着警服來的?

“……孟韋?”

方孟韋脫下的白衣白褲擺在床上,他低頭系着武裝帶,系好以後往槍套裏別槍。

榮石一眼就認出,那把勃朗寧。

他扶着門,看着方孟韋仿佛準備獻祭的動作,心裏發慌:“孟韋?”

方孟韋轉過臉,一笑:“我要去南京啦。”

榮石一抓門框,整顆心都涼了:“你你你你你什麽意思……”

方孟韋紅着眼睛看着他微笑:“我要去南京啦。以後……見不着啦。”

榮石愣在那裏,甚至開始發抖。

他明白了。

方孟韋上前摟着他:“二百五,我父兄陷入死局,得有個人破局。沒有比我更合适的,我必須去。這一去,可能……可能……”

榮石抖着嗓音:“你……”

方孟韋親吻榮石的脖子,輕聲道:“有件事,我其實一直沒告訴你。榮石,我愛你。”

天見證,方孟韋愛榮石,一生一世。

榮石幾乎把門框擰爛了。

他把方孟韋推到床上,坐下,自己半跪着,幫方孟韋套上制服靴子。那靴子腰特別高,特別不好穿……終于套上靴子,榮石一動不動。方孟韋吻吻榮石的發頂,站起來,走出房門,院門,徹底離開。

榮石半跪着,頭頂着床,還是沒有動。

曾可達打算将事情弄得複雜,攪亂一池渾水,然後伺機而動。他一步一步緊逼方孟敖,慷慨陳詞:“方大隊長,你剛才說法律上血親回避制度。現在是戡亂救國非常時期,辦非常之事,也只能用非常手段。北平一百七十多萬師生市民每天都在挨餓,每天都在餓死人,難道能置百姓于不顧嗎?作為國防部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隊長,你還忍心推脫‘回避’嗎?”

“是沒有什麽好回避的!”一聲怒吼之下,會議室大門咣當被踹開,巨大的聲響吓了所有人一跳。瘦高的年輕人穿着整齊的制服突然出現在門口。外面的士兵認得他,北平的警察局副局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不敢怎麽樣他,慌慌張張攔不住他!

方孟韋盯着曾可達看。那一瞬間的眼神,是地盤被冒犯了的年輕野獸的眼神。那眼神有些吓人,因為他要拼盡全部,守住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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