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次乞求

接連幾日,相安無事。

北平教授陸續效法朱自清,拒絕美國面粉。何副校長也申明,既然北平師生大部分都在挨餓,他也不會例外。

方孟敖弄了一袋美國面粉,托方孟韋送到何老先生家裏去。方孟韋不解:“哥你幹嘛不自己去?”

方孟敖本來沒什麽表情,聞言強笑一下:“何老先生怕是不大喜歡我。”

方孟韋看着地上那一袋印着耀武揚威“USA”的面粉,默默一嘆。哥哥對何孝钰是上了心了。可惜,家裏兩個女孩的心,都在梁經倫身上。

方孟韋扛着面粉去了何孝钰家。何孝钰正站在廚房發愁,沒有東西吃,父親拒領救濟糧,餓了些時日腿腳開始浮腫。傭人開門,方孟韋扛着面粉進屋,何孝钰吓了一跳。

何其滄拄着拐杖,有些吃力地從樓上一步一步下來:“孟韋來了啊。”

方孟韋放下面粉:“何伯伯。”

何其滄和氣點點頭,看看面粉,看看孟韋:“拿回去吧。不需要。”

方孟韋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何伯伯,這個不是救濟糧,是我哥弄來的……”

何其滄沒表情:“那更不能要了。”

何孝钰知道自己的父親犟脾氣又上來了,馬上對着方孟韋笑:“孟韋你先……先回去吧,代我謝謝你哥。”

何其滄慢慢踱步,走到沙發上,坐下。方孟韋一直很怕他,有點無措:“何伯伯,那我就不多打擾……”

何其滄平靜道:“面粉帶走。”

何孝钰着急:“爸爸……”

方孟韋想解釋點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解釋什麽。何其滄淡淡的,不喜不怒,打量方孟韋:“梁經倫被抓了,你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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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早不管這些事了,但現在不是辯白的時候:“我……知道。”

何其滄點點頭。

何孝钰推着方孟韋往外走:“我爸爸心情不大好,今天招待不周,你先去忙吧……”何孝钰聲音裏有了哀求的意味。方孟韋也慌了,只得馬上告辭。

何其滄一點挽留的意思都沒有。

那袋面粉就擱在地上,正擋在玄關前面,無比礙眼。

何孝钰咬着下唇,看着面粉紅了眼睛。許久,她才問道:“爸爸,梁教授到底被誰抓了?剛才李副官長給您打電話,說了什麽?”

何其滄冷冷地:“他讓我去求司徒雷登。很好,堂堂中華民國副總統,一個大學教授都保不了。”

何孝钰慌了:“那就給司徒雷登叔叔打電話……”

何其滄仰起臉,看窗外,長長一嘆:“國民政府抓了我的副手,一面又讓我去找美國人告狀。國民黨不要臉,你爸爸我也不要臉了麽?以後,不必稱司徒雷登叔叔。他是美國人,代表美國。你爸爸是中國人,不必如此親近。”

何孝钰默然。

為了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和司徒雷登“傷害中國人民感情的言談”,北平的教授們只能用拒領美援面粉的方式。據說……朱自清教授已經快不行了。

“他們抓梁經倫,根本不是因為他是共産黨,只是為了掩蓋貪腐問題罷了……”何其滄悵然:“我們的國府和軍方。”

何孝钰輕聲道:“爸爸不喜歡政客,不喜歡軍方,我能理解,但是您……為什麽不喜歡孟敖?”

何其滄冷笑一聲:“方家倆兒子,你看哪個像中國人?”

何孝钰愣了。

何孝钰的母親去得早,何其滄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雖然她也是美國長大的,但是中國的一切都沒落下。孟敖和孟韋……

“方孟敖是個原裝的美國人,你同意麽。”

何孝钰沒回答。

“你爸爸,你方伯伯,梁經倫,都是留美的。你看我們身上有美國人做派嗎?你爸爸我最厭惡美國人那不可一世的一套,比如巴頓,比如麥克阿瑟,端着槍充當救世主!方孟敖學他們學得挺好。”

何孝钰跪在父親腳邊,給父親捏腿。父親那點可憐的自尊,中國人的自尊,在捍衛最後的領地,只能堅持中國人的一切。何孝钰捏着捏着,垂下淚來。

單福明終于熬不住,和司機單獨找了個地方偷着抽煙。好煙抽不起,抽“白金龍”。他們倆吞雲吐霧,眯着眼,覺得自己是神仙。

單福明的大腦日夜不停地運轉,因此他比誰都聰明。根據他搜集的情報,他們偉大的徐鐵英局長被共産黨涮了。那麽這個事情梳理一下,是這樣的:崔中石拿着空軍侯俊堂貪污被查抄的一部分股份去求徐鐵英救方孟敖。徐鐵英為了錢,陷害侯俊堂,順便開脫了拒不轟炸開封的方孟敖的共産黨嫌疑。然而這個崔中石最後也沒把錢給徐鐵英,轉給香港了。徐局長白忙一場,惱羞成怒,抓捕崔中石。

不過,是徐局長要殺崔中石麽?

單福明夾着煙,用拇指撓臉。

并不像。

方步亭為了救崔中石當時拿着支票去給徐鐵英,四十七萬美金說開就開。徐鐵英無非是要錢,給錢就行,要崔中石的命做什麽?

單福明分析來分析去,最要殺崔中石的……

南京!

單福明一哆嗦,煙燙了手指。

方孟韋這幾天還是睡不着覺。睜着眼發呆,發呆到天明去上班,站在街上維持治安。昨天在大街上差點昏過去,幸虧被人扶着。他心裏空,腦子裏空,什麽都是空的。

他什麽都沒有了。

方孟韋恍惚地發木,打了麻醉藥一樣,不疼不癢,不高興不難過,挺舒适。不用多想。

不用多想。

榮石開始發燒。

他揣着密碼母本到了張大夫家,張大夫看他的臉色吓一跳。馬上處理他額頭的傷。

“你……這傷沒有感染的跡象,怎麽燒得這麽厲害?”

榮石微笑:“自從燒傷以來,經常會這樣,莫名其妙發燒。挨一挨就過去了, 沒事。”

張大夫憂心:“過兩天的任務,你行嗎?我打報告換人吧……”

榮石還是笑:“不就是再次穿過封鎖線麽。我可以。畢竟我有經驗了。”

張大夫縫了他的傷,對着榮石欲言又止。

榮石看上去很奇怪,就像……丢了魂一樣。

榮石離開張大夫家之前,忽然問:“這次我要是犧牲了,你往上報用什麽名字?”

張大夫一愣:“榮石。”

榮石搖頭:“不要榮石,榮石混蛋了一輩子,得報應早死了。随便弄個什麽名字吧,榮國槐也成。”

張大夫看着榮石,心裏很難過:“國槐同志,你……”

榮石笑:“唉,報應。”

榮石再一次穿過封鎖線,高燒不退。他的嘴唇起皮,外翻,特別吓人。共軍營地的人提出他可以歇一晚再返回北平,榮石笑着搖頭:“不能歇,一歇我就爬不起來了。”

高燒到一定程度,臉色反而是白的。蒼白蒼白的臉色,幾乎發亮的眼睛,榮石胸腔裏的火似乎燒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最後一把,燃盡一切。

他步伐穩健地走向北平城。

今夜有月亮。非常美的月亮,像天空的一滴淚。

方孟韋稀裏糊塗睡着了。他做了個夢,夢見榮石站在北平城外面對着他笑。方孟韋心裏一疼,輕聲問他,你在幹什麽?

榮石還是笑,仔細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告訴方孟韋,他是來告別的。

方孟韋一驚,問他,你去哪兒?

榮石的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淡,他就那麽笑着,輕聲回答,望鄉臺呀……

方孟韋突然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在發抖,一身的冷汗。

望鄉臺。

他想起來當年那個男人看着地獄苦海的壁畫給自己講解什麽是望鄉臺——死去的人的靈魂,登上去,回頭看一眼家鄉親人,哭一聲,才能去陰曹地府。

榮石好像是來看一眼自己的。

方孟韋連滾帶爬起床穿衣,拿着車鑰匙往外跑。深夜,沒有燈,他腳一踩空差點滾下二樓。謝培東聽到聲音,起床開燈,正看見方孟韋跑到大門外面。

“孟韋,半夜的你幹什麽?”

方孟韋一臉蒼白:“姑爹,我,我出去一趟,我出去一趟……”

謝培東叮囑一聲:“穩定心神,開車慢一點。”

方孟韋點點頭,沖出家門。

方孟韋開車直接去了單福明家。單福明住一個小四合院,老婆孩子擠一堆。方孟韋砸門的聲音把他一家驚醒,甚至驚起一片鄰居。方孟韋顧不上客套,揪住哈欠連天的單福明的領子,低聲咬牙切齒地問:“榮石出城都是往哪個方向去。”

單福明傻乎乎看着他:“誰是榮石。”

方孟韋急得冒火:“別裝傻了!他每次出城是哪個方向!”

單福明閉着嘴巴。

方孟韋壓低聲音:“聽着,單前輩,你忘了個事兒,我也是中統出來的人。榮石每次出城都正好你當值,你不解釋解釋?”

有鄰居圍觀上來,單福明的老婆叽叽哇哇撕吧方孟韋要他松手。方孟韋鐵了心要揪單福明的領子,一動不動。單福明一搡把他老婆推進門裏,怒道:“看什麽看!”

他轉過頭,冷笑:“你們倆,啧。東南方向,我就知道這麽多。”

方孟韋放了單福明,開車直奔城門。

北平警察局002的車,方孟韋交了證件,吼了一句緊急公務。夜間進出城門得有徐鐵英的條子,但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顯然可以例外。不光方孟敖會抽人,方孟韋也會。守門的不敢攔他,方副局長開着車奪命一般沖出北平城。

榮石倒在野草地裏。

這感覺很奇怪,靈魂一直在往上浮,想要擺脫灼熱的軀殼。榮石自己也起了心思,似乎只要一閉眼,一切都解脫了。沒有不甘,順其自然。榮石太累了,他只願閉上眼,睡一覺,做一場美夢,再不醒來。

睡一覺吧。榮石疲憊地眨眨眼,眼皮漸漸往下沉。最後的印象,是天上的月亮。清亮的光,那麽哀傷。

方孟韋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找到榮石的。他親吻他,背起他,上車,開車回北平城。榮石睡得很安靜,滾燙的體溫已經不能再讓他難受。方孟韋瘋了一樣開車回城,夜間卻找不到開門的醫院。北平醫藥極度缺乏,醫院倒得七七八八。方孟韋沒有辦法,只能開車回榮石的小破院子。榮石徹底燒糊塗了,根本認不出他是誰。

方孟韋吃力地制服他,背他進屋。

沒有藥,大概只能用涼水。方孟韋打算用涼水強行給他降溫,把他安置在床上之後跑出去打水。他端着一盆水回屋,發現榮石坐起來,對着牆面在比劃右手。今晚月光很亮,打在牆面上,像是一面銀幕。榮石木愣愣地比劃右手,仿佛是在招手——

不,不是招手。

方孟韋看明白了。他咬着牙把哭音吞回去,放下水盆,爬上床,摟着榮石,伸出左手,用左手的大拇指勾住榮石右手大拇指。

月映的牆壁上,出現一只盤旋的鷹。

驕傲,矜持,自由自在。

方孟韋的眼淚淌進了榮石的領子。榮石燒得無知無覺,毫無生氣地坐着。方孟韋用額頭抵着榮石的肩,喃喃道:“對不起,原諒我。我什麽也不求了,你活着吧,你活着就行……”

只要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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