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一名女子

榮石一直高燒不退。清晨方孟韋開車帶榮石到中央醫院去,中央醫院的院長和方步亭有點交情,認識方孟韋,幫忙安排榮石的一應檢查。大夫要聽心肺音,解開榮石的衣襟,微微驚了一下。

傷成這樣……居然還活着。

這邊檢查着,蔣院長拉着方孟韋到走廊上,蹙眉道:“孟韋,這是個什麽人?”

方孟韋一愣,裏面躺着的,是他什麽人?

“他……他是我一個好友,以前是北伐軍的教官……”

蔣院長點點頭:“孟韋,如果你能搞到盤尼西林,我們就能救他。”

方孟韋一愣:“啊?”

蔣院長一攤手:“盤尼西林軍管,中央醫院裏存着的都是有數的,我一個院長都動不了,得軍部批條子。這位先生這個樣子……需要大量抗生素。”

方孟韋慌了:“買不到嗎?”

蔣院長看他六神無主的樣子,只好提醒道:“你哥是軍官。”

方孟韋開着車沖出醫院,開到半截,冷靜下來。

如果去求大哥,大哥一定會幫忙。但是大哥現在處境微妙,到處查賬,夠招人眼了。他上哪兒弄藥品?私底下弄軍管藥品查不出來還好,查出來是個大罪名。

程小雲輕輕擱了手裏的話筒,面上沒顯,心裏不住嘆氣。方步亭氣壞了,用手杖敲地面:“亂點鴛鴦譜!”他站起來,怒道:“備車!”

程小雲急忙:“步亭,你別……兩個孩子自由戀愛……”

方步亭咬着牙,恨不得一手杖搠到電話那頭何其滄的腦袋上。念大學的時候是這樣,留洋的時候是這樣,老了老了還是這樣,四六不靠!

“他一個書呆子,講起道理來,哪個比得上他。他知道自己的得意門生身份複雜到處搞間諜玩卧底麽?滿嘴自由民主自由戀愛,嘴上清楚腦袋裏卻糊塗!”方步亭真生氣的時候,臉上是沒表情的。他一直想把木蘭和那個身份不清不楚的梁經綸隔開,何其滄偏偏打電話給程小雲,告誡方步亭“愛情是自由的”。謝培東本來關着木蘭,讓孟韋一攪合木蘭真是“沖出樊籠”了,跑到何孝钰那裏拒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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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去見他,跟他談談木蘭的事。我去找梁經綸。”

謝培東也着急:“行長,您見梁經綸說什麽?”

方步亭道:“這個梁經綸,是太子的人。我當然直說,如果還需要我配合搞什麽幣制改革,就離我們家木蘭遠一點。”

方步亭剛要出門,方孟韋慌慌張張跑了回來。他看看往外走的三個人,攥着拳頭:“父親,姑爹,程姨,我,我……我要金條……”

方步亭微微挑眉。這個小兒子從來沒有明确說過自己想要什麽,想得到什麽,他打量方孟韋,方孟韋低下頭。

“你要金條做什麽?”

方孟韋吸了口氣:“父親,我要買盤尼西林,救命的……”

方步亭着急木蘭的事,握了握手杖:“小雲,你去給他拿。等會兒司機再回來接你。”

程小雲應了,目送方步亭和謝培東離開。方孟韋局促地捏着帽子,看着程小雲。程小雲安慰地沖他笑一笑:“你等等。需要多少?”

方孟韋臉色蒼白:“一根就夠了……”

程小雲轉身上樓,方孟韋目送她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一會兒,程小雲下來,遞給方孟韋一個小布包,裏面硬邦邦一根手指粗細的金條。

方孟韋攥着金條,眨着眼看着程小雲。他是個成年男人,個子足夠高,高到程小雲得仰臉看他。他也是個孩子,驚慌失措,神不守舍。程小雲伸手摸摸他的臉:“剛才……你父親發了好大的火。但我不贊成。何副校長的話是對的。”

程小雲美麗的眼睛裏含着笑,溫柔鎮定:“愛情是自由的。”

方孟韋眼眶發紅,一手捏着帽子,一手攥着金條。

“去吧。開車慢點。”

程小雲站在客廳中央。纖弱的女子,倒仿佛是撐起這個家的頂梁柱。

榮石再次睜開眼,還是醫院雪白的天花板。他手裏攥着細瘦的微微發涼的手指。一瞬間榮石有點恍惚,上一次死裏逃生,也是這樣,攥着好看的手指,在醫院醒來。

這一次,榮石沒做什麽夢。什麽雪地小鹿,統統沒有。大概是心裏空了,做夢都成奢侈。

“你……醒了。渴不渴?”

榮石聽到聲音,轉過臉,直勾勾盯着方孟韋。方孟韋垂下眼睛。他想抽出手指,被榮石猛地攥緊。

榮石抓着方孟韋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臉上。方孟韋趴在他身邊,看着他。

榮石沒說話,閉着眼睛,似乎又要睡過去。他嘴上的皮起得厲害,方孟韋心裏難受,只好低聲道:“你先放開,我去給你倒水……”

榮石不吭聲。

方孟韋想抽出手,榮石攥得更緊,拼命似的。他大病沒愈,其實沒有多少力氣。方孟韋不敢真的跟他較勁,只是低聲道:“我只是去倒水。”

榮石抓着方孟韋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一動不動。

方孟韋無奈:“你這樣抓着,我斜着身子,胳膊酸……”

榮石睜開眼,清明的眼神吓方孟韋一跳:“我不放手。”

“啊?”

榮石幹啞的嗓音帶着血:“我說,我不放手。”

方孟韋氣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要紅:“你知道,你這命是誰撿回來的嗎?”

榮石繃着嘴。

“我,我把你的命撿回來的。”方孟韋把臉埋在榮石的腰側。“我發現你倒在野草地裏。”

榮石往上看,看着看着放開了方孟韋的手。他伸手摸摸方孟韋一直梳理得幹淨整齊的頭發,然後揉得亂七八糟。

方孟韋埋着臉,榮石聽見他清淺的呼吸聲。

“你第一次見到我那天,我媽媽和妹妹剛剛被炸死。”

榮石輕輕捋着方孟韋的脖子。又長又驕傲,向上仰起的時候,世界就只剩這美麗的線條。

“大哥先把我推出去,再去救媽媽。一顆炸彈落在她身邊……一下一個人就沒了。大哥吼我讓我趴好,他去救妹妹,一架飛機的機槍從他頭上掃過去,打死了妹妹。”

榮石知道被飛機機槍打爛的人是什麽樣子。更何況一個幼兒……他吞咽一下,嗓子裏都是苦。

“我哥和我,其實……一直都害怕救人。因為,肯定救不回來。”方孟韋悶悶的聲音帶上了顫抖:“你讓我看見你倒在那裏……你個王八蛋……”

榮石眼睛眨着。

方孟韋不再說話,榮石盯着天花板,盯了半天。

“抱歉。”

除了抱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孟韋趴了一會,坐起來,看着榮石慘笑:“沒辦法啊,是不是。不等你,又怎麽辦呢?”

又怎麽辦呢?

愛情是一只鬼。它站在那裏看着你,讓你不寒而栗,讓你戰戰兢兢,讓你一輩子也擺脫不掉。

有只鬼,寄居在靈魂裏,随時随地,讓靈魂分崩離析。輕而易舉。

榮石輕輕吻住方孟韋。

下午的時候,方孟韋的手下在醫院找到他。方孟韋正在削一只蘋果,削出的皮薄而蜿蜒,有始有終一根下來,沒有斷。水果香甜的氣息缭繞,方孟韋的手下有點饞。這年月,也就方副局長能搞到蘋果。

方孟韋也就搞到一只而已。他削好了,遞給榮石:“吃了蘋果睡一覺,晚上我再過來。醫院沒有吃的,我回家想辦法弄點粥。”

榮石靠着床,看着白皙的拇指中指頂着蘋果的兩端,修長有力,比蘋果更誘人。

他接過蘋果,啃了一口:“我不急。”

方孟韋站起來繃着臉往外走,他依舊是那個嚴肅的方副局長。

“副局,這事兒鬧得……方行長打電話到局裏找不到你,所以兄弟們只好找來了。”

“你們能找到這裏,還行。”方孟韋面無表情。

“您……表妹,謝木蘭小姐,被抓啦。”

方孟韋猛地停下,後面的人差點撞上他:“誰?誰被抓了?”

“副局,這兩天您不在,您不知道,外面亂套了……青年服務隊發糧,一粒糧食沒發下去,徐局長差點被人打一槍,多虧孫秘書擋一下。發糧那會兒據說馬漢山發表了些……不怎麽好的話,接着還有共産黨上臺演講,局面差點不可收拾。抓了一堆人,謝木蘭小姐被當成燕大代表抓起來了。單副局長一看,馬上通知了方行長,方行長找不到您,在電話裏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方孟韋額角突突地跳:“行了我大概明白了,你閉嘴,去開車!”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大門外,停下幾輛美國囚車。陸陸續續下來幾個人,被人持槍押着往監獄走。除了一個确定是共産黨的嚴春明戴着手铐,其他人都沒戴。謝木蘭緊緊地跟着梁經綸,她一點也不惶恐,她早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她的名字是“木蘭”,是古詩裏堅毅奮勇的女戰士。她何不做個真的“木蘭”?不能真上戰場,一樣可以鬥争。她覺得自己共産主義信仰是對的,梁教授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希望。當年她讀譚嗣同的傳記,看到譚嗣同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哭了一大場。如今“自木蘭始”有何不可!

她看了梁經綸的側面一眼。到底是少女,她面頰緋紅。除了很大的信仰,她還有一個很小的愛情。她都想要,現在她都有了。

只要跟着他,她什麽都不怕。

犯人們緩緩往裏走,忽然後面啪啪幾聲響,脆得監獄裏的人都聽見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方孟韋狂抽了幾個人的耳光,把人都抽傻了,警察局和警備司令部的人第一次看見方孟韋發作的樣子。

攔方孟韋的憲兵面頰紅腫,被方孟韋揮到一邊:“我是偵緝處的副處長,攔我!”

孫秘書一看是方孟韋,走上前:“方副局長,發這麽大火。”

方孟韋陰着臉看孫朝忠:“這些人,不需甄別,都關了?”

孫朝忠一貫沒表情:“甄別也要先問話登記。确定不是共産黨才能取保候審。”

方孟韋咬牙:“我問話,我取保候審行不行?”

孫朝忠公事公辦:“方副局長取保誰?”

方孟韋沉默半天:“謝木蘭。”

孫朝忠一仰臉,他手下的人把謝木蘭從人群裏帶了出來。梁經綸也停下,轉身看謝木蘭。謝木蘭溫柔地對他笑笑,向方孟韋走來。

方孟韋着急:“木蘭,你胡鬧什麽?我取保你,你老實跟我回家。”

謝木蘭很平靜:“小哥,我一直告訴你,我不是在胡鬧,你從來不聽。”

孫朝忠在一邊道:“拿取保單來。方副局長填一填。”

謝木蘭沒看他,輕輕一嘆:“小哥,不必了。我的老師同學,都在那裏,我也得去。”她終于正式對上方孟韋的眼睛:“小哥,再見。”

謝木蘭轉身,回到犯人中。她扶着梁經綸的胳膊,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監獄。

方孟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程姨立在客廳的樣子,她用那珠玉一樣的聲音悠揚地告訴他:愛情是自由的。

人應該也是自由的。

謝木蘭,兩樣都要。

方孟韋眼中緩緩蓄了淚。他吐了口氣,也轉身,上了002。

他心裏沒有自由。

他心裏只有一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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