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一個節日

七月份就要查賬,查到八月份,該餓死的人根本沒能逃脫命運,一粒糧食都沒有。大批的外籍學生被趕出北平,失蹤,北平本地的大學生終于爆發了,圍住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總儲倉庫,聲嘶力竭地呼喊着他們卑微激烈的願望:“我們要見傅作義!”

“李宗仁出來解釋!”

“挖出貪腐集團!”

“反饑餓!反迫害!反貪腐!反內戰!”

榮石站在人群中間,看着這些年輕的學生,心裏發疼。

所有人,都到了臨界點。

周先生說得好,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死亡。人民已經經歷了太多死亡,死亡……并不能讓他們更畏懼。

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

中共北平學委并未組織參與這次行動。這基本上是完全自發的,奮不顧身的集結。

榮石算老牌特務,他一眼就認出了混在人群裏的軍統。這些軍統便衣神情平靜,但是……全都有槍。

在這樣激動的人群裏開槍,會是個什麽後果,榮石額角冒汗。投鼠忌器,一兩個近處軍統他能悄無聲息地弄死,又怕驚動了遠處的便衣——大批人群集結最怕的就是踩踏,人踩人,只要一倒下,就基本無法救了。

不光便衣,周圍還有機槍。陳繼承的青年軍,用機槍對着所有人,和上次在許惠東宅外面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陳繼承和傅作義鬧得水火不容,傅作義禁止傷害學生,陳繼承的意見剛好相反。兩撥人從七月五號許惠東宅門外鬥到現在,依然在鬥。

“不準開槍!”一個年輕男人低沉的嗓音被喇叭無限放大,所有人一愣,他們看見一輛警察指揮吉普車上站着一個高挑的警官,一手拿着喇叭,近乎咆哮:“不準開槍!”

他對面,除了青年軍的機槍,一輛軍車上站着那個特務連連長——他們認識,在燕大醫學部的大樓外面打過照面——手揚着,所有的槍口都在等他的手落下。

方孟韋的聲音從喇叭裏憤怒地沖出來:“步槍拿來!”

他旁邊的警察遞給他一把狙擊槍。方孟韋扔了喇叭,右手持槍,左臂架着槍身,直直瞄向了特務連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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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務連連長被狙擊步槍瞄着,心裏一突。其他人也愣了,沒想到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能幹出這種事。圓圓的槍口是死神的眼睛,被它盯着,寒意從地獄裏漫上來。

特務連連長一旦要求開槍,第一個死的就是他自己。

榮石在毒辣的太陽下面眯着眼,仰着頭,看着遠處宛如雕塑般挺拔的端着槍的年輕男人,微微一笑。

他早知道,他的愛人,只有铮铮傲骨。

方步亭在家彈琴。

他會彈鋼琴,彈得很好。這也許是他年輕時候唯一勝過何其滄的地方。何其滄鋼琴彈得一塌糊塗。

觀賞方步亭彈琴是一種享受。不光可以聽,也可以看。方步亭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長有力,完全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的靈活,在八十八個琴鍵上,仿佛舞蹈。

三角鋼琴完美的琴弦與音板震動出美麗的曲子,方步亭在彈《聖母頌》。彈着彈着,節奏亂了。

程小雲輕輕走過來,她在家裏一貫沒有聲響,生怕驚擾了誰。方步亭停止演奏,沉默。

程小雲只好道:“廚房裏還有些綠豆粥……”

“培東呢?”

“姑爹……去找那幾家公司了。從上海調糧已經行不通,為着幣制改革,上海的商人被抓了三千多,甚至有幾個聲名顯赫的大商賈。小蔣先生這次決心很大,說是要破釜沉舟。可惜,破也不破蔣家的釜,只砸別人家的鍋!”

方步亭略略驚訝。程小雲從來不在他面前談論政事不發表任何意見,更何況是用詞如此激烈的看法。

程小雲察覺自己失态:“抱歉。要去找姑爹嗎?”

方步亭盯着鋼琴鍵盤:“不必找。這個時候,能幫我的只有他了。”

程小雲笑了:“我知道。這個家裏,只有你和姑爹。我不是這個家裏的人,木蘭也不是。方步亭家裏根本不應該有女人。”

方步亭輕嘆:“來。”

程小雲沒動。

方步亭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是對的。中華民國走到頭了,我們這個家走到頭了,我方步亭也走到頭了。孟敖孟韋……怕是出不去了。培東必須得留下來幫我,我的意思是,只有你還能走,等找到木蘭,你馬上帶着木蘭去香港,一天也不要耽擱……”

程小雲抽泣一聲,抱住方步亭的頭。

“今天何其滄來咱家吃飯。吃什麽飯,根本沒東西能吃。孝钰待會兒就來了,你……”

程小雲柔聲道:“何副校長最喜歡《月圓花好》,我唱給他聽。”

方步亭略略一頓,在鍵盤上流利地演奏起來。

琉璃一樣清脆婉轉的鋼琴曲,配上程小雲珠玉一般的嗓音。

又脆弱,又美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何孝钰先到方家幫廚。程小雲七拼八湊勉強弄了頓沙拉,切了面包片。沒有黃油,只有一些豆瓣醬。用平菇做白灼蘑菇湯,沒有肉湯只能放點鹽和面粉。

何孝钰幫忙拌沙拉,跟着程小雲唱《月圓花好》。上一次她和木蘭亂唱,這一次……廚房裏竟是少了個人了。

程小雲深谙程派青衣,唱起流行樂曲多少帶點戲腔,婉轉悠揚,搔人的耳朵。方孟韋一臉疲憊走回家中,站在客廳聽,聽了半天。

清淺,池塘,雙雙對對……

浮雲沒散,人不團圓,沒有雙雙對對。

這支歌從他最隐秘珍貴的,上海的記憶裏飄出來,聽上去……無比諷刺。

方孟韋晃悠着上了二樓,敲了敲方步亭書房的門。方步亭去接何其滄,只有謝培東在。自從木蘭離家出走,方孟韋看見謝培東就有些難過。謝培東恢複了鎮靜,像深不可測的古井,一點波瀾也掀不起來:“孟韋。”

方孟韋強笑:“姑爹,有沒有崔叔的信件,給我兩份。”

“你要這個幹什麽?”

“不是說崔叔在美國麽。這時候該寄回信了。”

謝培東看了方孟韋一眼,從文件夾裏取出幾張信紙,幾份八股文一樣的公文報告,全是崔中石間架結構勻停筆鋒內斂古樸的筆跡。

方孟韋沒多說話,拿着幾張紙,在歌聲裏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模仿。

“碧玉吾妻”。

樓下的歌聲飄上來,抑揚的聲音——

團圓美滿,今朝醉……

方孟韋終于忍不住,眼淚砸在信紙上。

方步亭把何其滄接了來,方孟敖也來了。方孟韋白着臉,看見哥哥也沒能高興起來。方孟敖拍拍他的肩膀,扣住他的脖子晃了晃。方孟韋才勉強笑了笑。

餐桌上何其滄終于忍不住問:“木蘭呢?有下落了嗎?”

謝培東頓了一下:“當時大雨,沒追到。據說去房山那邊共軍防區了。”

何其滄有點氣惱:“我看你壓根不急!”

謝培東猛地攥緊筷子,又強行松開,臉上沒一絲松動:“孩子長大了,管不住了。”

方孟韋垂着眼睛,味同嚼蠟。

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幣制改革正式開始。

政府明确規定:所有金銀和外幣必須按照新貨幣金圓券收兌,嚴禁私人持有。

各銀行分行行長,務必做出表率。

方步亭坐在客廳,等程小雲在二樓收拾。收拾了半天,程小雲和謝培東合力搬了兩只箱子下樓。他們把箱子放在茶幾上,謝培東轉身上樓去收拾自己的東西。程小雲打開箱子,一層全部是美鈔。美鈔下面,是整整齊齊的大洋。另一只小一點的,極沉的,裏面原有一百根金條,給了孟韋一根。程小雲把自己的首飾盒也拿了下來。她跟了方步亭這麽多年,總共幾件金首飾,全在裏面了。

方步亭看着程小雲,伸出了右手。程小雲只好遞出了自己的左手。方步亭看着程小雲的眼睛,輕輕握着程小雲的左手,手指滑動,慢慢地,摸到了她無名指上的婚戒。

程小雲的眼淚劃了下來。

謝培東抱着一個小布包下樓,輕聲道:“行長,過分了。”

方步亭沒吭聲。

謝培東的小包裹裏只有一疊美元,一根金項鏈,一只金手镯,一枚金戒指。在北平分行當襄理,謝培東只有這些財産。原本……是打算留給木蘭的。

方步亭閉上眼睛,許久才睜開:“我們是中央銀行的人,尤其是我,北平分行的行長,四面八方的狼眼睛都盯着呢。這樣剜心頭肉的事,得我們帶頭。否則,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資産的人,誰會兌換金圓券?培東,兌換前,你去《北平日報》一趟吧。”

謝培東沉默。

方步亭長嘆:“請他們總編幫忙,今天報紙第一版發布消息,為了配合國民政府的幣制改革,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方步亭,襄理謝培東業已交出家中所有外幣金銀,包括……夫人的婚戒,女兒的手镯。”

謝培東盯着桌上那只金手镯。這只金手镯是方步瓊的,當初懷了孩子,步瓊很高興,覺得是女兒,還跟他說,這只金镯子要當女兒的嫁妝……

他掃了一眼座鐘。方家的座鐘,永遠有無盡的耐心,等待着永恒的等待。戈多戈多,漫不經心,慢條斯理。淩晨四點,已經到了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醞釀了這麽久,死了這麽多人,幣制改革,終于正式實施。

八月十九日,農歷,七月十五。

鬼節。

方孟韋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

他手心攥着一枚戒指。純金的托子,頂級的紅寶石。當年那人得意洋洋跟他講,頂級紅寶石叫“鴿血石”,像鴿子的血,透明,澄澈,紅得猶如新生與死亡。據他所知,目前比他手指上這顆要好的,是前沙皇腦袋上那顆。不過那顆已經失落了。

那人從死亡裏爬回來,帶着一身的傷,慌慌張張把戒指塞給自己,他只有這個小玩意兒了。他什麽都沒有了。

方孟韋攥着戒指,趴在書桌上。

樓下的座鐘當當當當響了四聲,淩晨四點。方孟韋經歷了無數難熬的黎明,卻是第一次覺得恐慌,覺得自己真的等不來朝陽。

他直起身,抿着嘴,看着自己左手的無名指——離心髒最近的手指。他把寶石戒指套了上去,倏地攥緊了拳頭!

誰也別想奪走這枚戒指。

誰也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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