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一次改革
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國民政府總統蔣介石頒布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推行幣制改革,發行金圓券,收兌法幣及金銀外幣,登記外彙資産,加強管制經濟。
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方步亭,襄理謝培東,國民政府經濟顧問燕大副校長何其滄忙了一整天。晚上也沒有睡,在書房裏不斷地接電話打電話,争論,探讨。程小雲想做點宵夜給他們送上去,可惜在廚房裏竟然找不出像樣的吃的。
二十日淩晨三個人一齊出門去開會。何其滄瘸得更厲害,雙腳穿不下鞋子,只能穿拖鞋。方步亭謝培東一左一右架着他,勉強上了車。何其滄年輕的時候心髒就不大好,現在上了年紀,心髒病愈發厲害,下肢水腫得吓人。這時局,連硝酸甘油都搞不到,何孝钰天天心驚膽戰,卻無可奈何。
程小雲目送他們三個上車,聽見何孝钰在廚房啜泣。何孝钰被無數的繩索勒得喘不上氣。一時是方孟敖,一時是梁經綸,一時是謝木蘭——木蘭。何孝钰攥着圍裙,那天跟她接頭的北平地下黨經濟線負責人竟然是……竟然是謝培東。
那一瞬間她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她想起謝木蘭的理想,謝木蘭的追求,謝木蘭痛苦于家人不能理解自己。她看着謝培東,目瞪口呆,無話可說。
程小雲心裏怆然,轉頭看向大門。方孟韋幹脆一晚上沒回家。幣制改革前期準備一直是秘密進行的,今早財政部長王雲五在南京開記者招待會還誇耀這次改革的消息一點也沒走漏,這是國府的成就。為了鎮壓所有一切可能的反彈,各大城市的軍警憲特從十九號就開始待命,全部持槍執勤,稱為“八一九防線”。
程小雲望着門口地面上的一點點陽光發呆。是不是真的“沒有走漏”,四大家族有沒有在幣制改革之前抛售股票強兌外彙,天知道。
方孟敖本來就不住家裏,北平被他攪得天翻地覆。查賬,查人,查……國。
程小雲輕輕地哼了一句戲文,咳珠唾玉的嗓音只在空曠的大廳裏寂寞地回蕩:不惜身家酬國恩,風波匝地一孤臣……
昨天是鬼節,卻沒多少人燒紙。因為沒有紙可燒。紙張昂貴,《大公報》的紙質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識字能讀報的人本就不多,識字能讀報還買得起的人就更少。《大公報》可能還得倒。
二十日,曾可達拿着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命令遞給王蒲忱:“我們要提審馬漢山。”
王蒲忱仔仔細細把命令看了,還看了命令後面小蔣先生的簽名。他咳嗽半天,笑道:“我這裏也有一份命令,要不您也看看?”
曾可達皺眉:“如果是跟行政院相抵觸的命令,我就不看了。”
徐鐵英走了過來,笑道:“蔣總裁簽署的文件,經國局長的簽名,您還是看看吧。”
他遞給曾可達另一份文件,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上面也簽了蔣經國的大名——馬漢山帶不走了。
曾可達氣得臉發白,幣制改革第一天,就出現了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和國民黨中常會截然相反的兩道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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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漢山這個無恥的胖子,突然成為了一切矛盾的具象,淵源,和終點。
連軸轉的勞累終于讓何其滄有點撐不住了。幣制改革第一天,政府強力鎮壓下物價尚算平穩,方步亭送何其滄回方宅休息。何其滄拄着手杖嘆氣:“老了,沒用了。”梁經綸跟着一起回來的,他到底比何孝钰有勁,架得動何其滄。
何孝钰看着何其滄,眼眶發紅:“爸……”
何其滄揉了揉胸口:“下午還得去開會,中午我睡一會兒。”
程小雲早叫蔡媽王媽把一樓的客房收拾出來,何其滄坐在沙發上緩一緩,何孝钰給他捶腿。方步亭看何其滄垂垂老矣的樣子,有點疑惑,好像昨天才跟二十郎當歲的何其滄吵架,嫌他不務正業天天和姑娘們混在一起。怎麽眨眼間就衰弱至此?接着驀然心驚:何其滄如此,那自己不是也老了?
正說着話,方孟敖帶着方孟韋進了門。方孟敖很直接地對着何孝钰抿着嘴笑,何孝钰垂下眼睛沒看他。程小雲有點驚喜:“你們兄弟倆一起回來的?”
方孟敖笑道:“青年服務隊每人發了一點面粉,正好遇見孟韋了,一起帶回家吧。”
程小雲這才發現方孟敖手裏拎着東西,不大一包面粉,還有一些幹挂面。她嘆了口氣,正好今天人多,廚房裏又沒東西。
方孟敖一眼看見梁經綸,冷冷道:“木蘭還沒找到?”
謝培東的眉頭跳了一下。這幾天方孟敖也一直在找木蘭,他很可能真的已經找到她。謝培東心裏無限悲辛,嘴裏都是苦的。可是他一點都不能表現出來。方孟敖看着梁經綸:“你和木蘭一起被抓進去,怎麽就沒人問問為什麽你被放出來了木蘭卻不見了?”
方孟敖發現梁經綸微微顫了一下。
方孟韋愣愣地看着哥哥。哥哥現在的敵意絕對不是出于雄性動物求偶争風吃醋的本能,他胸腔裏一沉,完全不願意去想的事情劈頭蓋臉砸向他。
謝培東不想解釋,解釋也是那些話,無非是去了房山。方孟敖看向謝培東,一字一句道:“姑爹,去房山,沿途那麽多哨卡,一個電話就能把車攔下。偏偏一個國防部曾督察一個保密局王站長要陪着您去追,還追不到!您相信,我們能信嗎?”
謝培東攥着拳頭,眼睛向上看,看着虛無的一點。
方孟敖瞪着梁經綸:“梁教授,您現在願不願意去解放區,把木蘭找回來?”
梁經綸吞咽一下:“方大隊長如果願意,現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區吧。”
方步亭一直閉着眼,這時候突然睜開,怒道:“誰也不要再去了!”他看向謝培東,語氣虛浮:“培東……其實也不用找了,對吧。現在的孩子,不是跟着國民黨,就是跟着共産黨,就是要和咱們老的作對,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謝培東硬着臉,沒說話。
何其滄終于熬不住了,他抓着胸口,向邊上一歪。何孝钰驚叫:“爸!”
方孟敖打橫抱起何其滄,往外沖。方步亭跟上去,步履踉跄。謝培東上前去扶着他,方步亭緊緊握着謝培東的手:“去……去醫院看看。”
臨走之前,方步亭回頭看了一眼程小雲,程小雲點點頭。
東中胡同,吉普車的轟鳴在狹窄的兩面牆之間回彈,聲音更加的大,像野獸的咆哮。剛才一片混亂,方孟韋跑出來,程小雲也跟了出來。方孟韋坐在吉普車002上,滿腔的憤怒,瞪着眼睛,看着前方:“程姨,你讓開!”
程小雲站在002前面,她要攔着這只野獸:“你爸讓我看着你。”
方孟韋一踩油門,轟鳴聲加劇,小李在一旁一哆嗦:“哎呦我的媽!”
程小雲一動不動。
她站在002前面,更顯得瘦弱。小李急得手舞足蹈,方孟韋一推油門,002奔着程小雲沖過去。程小雲一晃身子,002就貼着她的腿停了下來。小李一屁股坐在地上,程小雲還是沒有動。
方孟韋跳下車,一臉慌張地扶她:“程姨,幫我一次,你敢嗎?”
程小雲哀嘆:“你要去哪兒?”
方孟韋怒道:“去找徐鐵英!”
程小雲哀愁地看着他:“找他有什麽用?”
方孟韋摸了摸懷裏的勃朗寧——冷硬的觸感讓他冷靜下來。他握着它:“沒有用,但是我要去!”
何其滄沒有去醫院,堅持回燕大,讓校醫看了看。沒有大礙,就是得歇着。方步亭坐在何其滄身邊,沉默。何其滄也不知道說什麽。他一直待梁經綸如親子,人心又總是偏的。方步亭站起來嘆道:“你休息吧。反正下午的會也耽誤了,反正咱倆也注定要白忙一場。”
小李開着家裏的車跑來,語無倫次說小少爺載着夫人去北平警察局了。方步亭知道程小雲攔不住方孟韋,他都攔不住。他坐上小李的車,直接去了北平警察局。
方孟韋踹了徐鐵英的門,用一把勃朗寧抵着他的額頭。徐鐵英幹了一輩子中統,第一次被人用槍頂着腦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多虧孫秘書出言引了方孟韋注意,把他拖到了外間。
程小雲娴雅地坐在沙發上,雍容平靜,聽着門外方孟韋狂揍孫朝忠的聲音,一絲兒表情都沒有。
徐鐵英一身冷汗,方孟韋剛才真的想殺他。門外一聲巨響,徐鐵英看着程小雲,忽然道:“夫人不擔心,門外倒在地上的是方孟韋嗎?”
程小雲這才溫和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徐局長還不明白?現在倒在地上的,是您。”
方步亭到的時候,曾可達也到了。方步亭對他印象不壞,克己奉公,更何況已經通過他和南京談妥了,幣制改革之後就送方孟敖去駐美大使館當武官。一番虛與委蛇,方步亭心不在焉。他想笑,後媽領着繼子大鬧北平警察局,倒真像方家人幹得出的事……方家人,骨子裏,猖狂。
他向程小雲伸出手,領着她,步行回家。
方孟韋揣着勃朗寧失魂落魄地開車回方宅。天已經黑下來,姑爹不知道在哪兒,父親程姨還沒回來。他一個人在沉郁的黑暗裏幽魂一般游蕩。他默默上了二樓,忽然聽見有人在唱歌,調子不準,帶着少女頑皮的笑意: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站在樓梯上,發呆。家裏沒有多餘的聲響,寂靜的意識裏只回蕩着這一句。他的皮膚慢慢起粟,恍惚地想,今天是鬼節,還是昨天是鬼節?
他循着飄渺的聲音走過去……木蘭的房間。似有似無的聲音,低吟淺唱着那一句歌詞,他輕聲道:“木蘭,你回來了麽?”
方孟韋推開謝木蘭的房間,一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殛!
謝木蘭的房間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她貼上了巨型海報。亂世佳人,烈火中白瑞德抱着郝思嘉,撕肝裂膽的愛情焚心蝕骨。月色很足,太足了,方孟韋立在夜中,看着那海報,那熊熊的火海,鋪天蓋地。
飛蛾撲火。
無可回頭。
方孟韋,你竟然還不如木蘭……
方孟韋開着002跑到榮石的破院子。榮石正在洗衣服,大晚上就着月光很小心地洗着方孟韋脫下的那一身白衣白褲。榮石洗好了衣服,認真地晾起來。白色的衣褲像個幽靈飄在他身邊,順着風,往他身上撲。
方孟韋懷裏揣着槍,站在門口,盯着榮石看。榮石晾好衣褲,轉臉對着方孟韋微笑:“要麽用你懷裏的槍打死我,要麽趕緊進來。”
方孟韋冷冷地看着他:“你怎麽知道我想殺你。”
榮石低頭整理破舊的衣衫:“當初我把這槍交給你,就是把我的命給你了。”
方孟韋站在門口。
榮石向他伸手:“要麽子彈過來,要麽你過來。”
方孟韋看他。
榮石在月色下笑得恣意:“來。”
方孟韋繃着嘴,擡腳走進了院子。
榮石摟住他,親吻他的脖頸。方孟韋被迫仰起頭,看着天上美得毫無溫度的月。
今天晚上竟然有風,有清涼的意思。榮石低聲在方孟韋耳邊道:“你回來了。”
方孟韋輕輕道:“你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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